伊莉討論區

標題: 千尋 - 村花原來是個寶(上)【單】 [打印本頁]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標題: 千尋 - 村花原來是個寶(上)【單】

本帖最後由 event1144085 於 2016-10-23 03:26 PM 編輯

【小說封面】
[attach]116327206[/attach]

【內容簡介】

費玉清,你真是害人不淺啊……好啦,是她牽拖,
明明就是她個性痞愛學人家說話不正經,穿越到古代不懂裝懂,
把《三字經》解釋成性教育的教材,被這大胡子男笑話也是剛好而已,
唉,古人不好當啊,在農村裡討生活更是不容易,
父親剛死,一切得省著花,這也就罷了,親戚都想來分她家田產一杯羹,
她可是答應這身子原主要好好照顧母親與弟弟,改變大家的命運,
這家子也命太苦,她十四歲母喪,十五歲弟亡,自己二十歲小命了結,
可喜的是一家人感情好,母明理、弟上進,她也不算穿得太冤,
靠著本身好廚藝,她做出讓古人瘋狂的甜點賺大錢不是問題,
擺平那些惡親戚更是小菜一碟,讓他們害她家不成反自個兒遭殃,
瞧瞧,變身為遠近馳名的金雞母,連之前悔婚的娃娃親都回頭重新訂親,
只是會讓她心頭小鹿亂亂撞的好像不是原主的初戀,
而是那個助她到賭坊賺到第一桶金、覺得凡事他都會支持她的大胡子,
在她一時大意沒防備讓母親遇害後,也是他給灰心的她再度對抗宿命的勇氣,
但怎麼辦──不是擔心自己變心解除婚約會被浸豬籠,
只因原主記憶裡他再兩年就會死!她怎麼來到古代都專愛閻羅王看上的人……

【出版日期】 2015/02/06
【出版社名稱】 新月
【書系及編號】 藍海E13401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編輯推薦:一句話的蝴蝶效應

  你有沒有過一種經驗,到一家從沒去過的餐廳或是商店,店面裝潢十分別致、店內設計也很是奇趣,偏偏,它裡頭古怪的機關不少,不是水龍頭開法特別,就是試衣間關門方式和別家的不一樣。你跟那些機關搏鬥許久,弄得滿頭大汗、暗生悶氣卻還是不得其門而入,突然,店員輕巧的為你解了難題,你於是有些羞赧的微笑道謝,暗道自己怎麼這麼不開竅。

  這回千尋的《村花原來是個寶》,就有給我這樣的感覺。

  女主角鐘凌穿越到天燁皇朝,哪知她附身的身子鐘子芳的原主魂魄從二十歲死去那年回到十三歲這年也想重生一回,可身軀被占走了,無奈的她只好「陰陰」囑咐鐘凌要替自己和家人們改變慘死的命運,她們以為只要做與過去那一世不一樣的事情一切就會不一樣了,殊不知命運的難以捉摸,該死的人還是在那個時間、以不一樣的方式死去。

  很像電影「絕命終結站」對不?所以鐘凌十分難過,她已經把這個時代的娘親與弟弟當成真正的家人,她對待她好的賀澧也真心回報,不希望他的娘在幾年後還是承受了喪子之痛,所以她努力的作為,就像我一開始說的那種情境,拚命的或壓或轉的開水龍頭,店員一來,才恍然大悟這是感應式水龍頭,所做不過徒勞。

  想改變命運,有時候不必這麼用力,只需要一句話的工夫就行。

  就像詩人說:「南半球蝴蝶一萬只翅膀的拍動,造成北回歸線附近被愛追逐又背棄愛的女子夏日午夢的台風。」一句話的蝴蝶效應讓許多事的結局有了變化——鐘凌本以為只要能嫁給原主鐘子芳喜歡的男子,就能避開前世嫁給二皇子最後慘死的下場;鐘凌不像鐘子芳那麼討厭賀澧,於是賀澧所做的一切點點滴滴刻進她心頭,終究造成她情感上的旋風,吹得大亂,他倆像是兩片磁石,相合的脾性讓他們緊緊相吸。

  鐘凌做盡所有事不想讓賀澧死,而原來,她無心地跟皇帝說的一句「攻其不備」,就解了所有難題。

  故事的好看也就在這裡,讀者在掩卷時便能滿足的嘆口氣——啊,大團圓結局,真好。千尋布局細膩,我們也看得滿意。

  不要小看一個不起眼的想法,誰也不知道它在別人或自己的生命裡會不會掀起什麼風暴,讓生命一番洗滌後重新開始,有了不一樣的面貌。

  《村花原來是個寶》裡說過的有意思的話還很多,希望你能細細品味,也許它將在你的未來裡,帶來美麗又幸福的改變。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一章 要替原主扛責任

  春天初至,空氣裡傳來淡淡的青草香,院子中,母雞領著一群小雞低頭尋著蟲子,一個八歲男童正拿著書冊默默背誦,偶爾抬頭望著天空,微怔,眼底有著紅絲。

  不大的廳堂裡,一名穿著白色衣服的美麗女子靜靜地坐著,她的發間插了朵白色絨花,憔悴的面容上帶著疲憊的神色,坐在面前的粗壯婦人聒噪地說個不停,一壺茶都快喝光了,還沒有離開的打算。

  「……說來可憐,三叔就這樣撒手了,留下你們孤兒寡母的,往後日子要怎麼過啊?唉,阿芳那丫頭,素日裡是個靈巧的,只是親眼看見她爹的死之後,整個人變得渾渾噩噩、傻裡傻氣,連句話都說不清楚,往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好起來,弟妹,你這命,苦吶。」婦人抽抽答答地放聲哭起來。

  看著大嫂張氏似真似假的淚水,盧氏滿臉無奈,啜一口茶水,低聲道:「大嫂,您別難過,阿芳會好的。」

  「可不是,阿芳得好起來才行,她是三叔最疼愛的丫頭啊。三叔啊,你在天上看著,得好好保佑小嬸子和兩個孩子。」張氏雙掌合起,朝天膜拜。

  盧氏苦笑,無從接話,她低頭,姣美的頸項垂下,楚楚可憐的柔弱模樣看得張氏心頭一陣嫉妒。

  盧氏是他們村裡最美的女人,別說已婚婦人,就是沒出嫁的姑娘家也挑不出勝得過她的,小叔是怎麼形容他這個妻子的?哦,什麼眉毛眼睛像畫畫,天仙似的人物。

  自從盧氏嫁進他們鐘家,除家事之外,什麼活兒也不肯讓她動手,真把她當菩薩給供起來了,滿村子的媳婦誰不羨慕她,嫁個有能耐又疼媳婦的好男人,可惜啊!好人不長命,小叔年紀輕輕的就走了,還死得莫名其妙,這往後看她還當不當得成菩薩。

  下葬那天,這盧氏抱著孩子哭得死去活來,她那二弟妹王氏話說得難聽,刻薄道:「男人都沒了,還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是要給誰看吶?克夫名頭都擔上了,我可不信還有哪個不怕死的男人還會給她勾了魂。我倒是不介意有男人不怕死,只要那男人不是我家裡那個就成。說實話,嫁了也好,看她那副風流模樣,也不是個守得住的,但鐘家的財產可不能跟著她一起嫁了。」

  小叔子屍骨未寒呢,講這話忒歹毒,也不知道王氏怎麼會這樣痛恨盧氏,打從人家嫁進鐘家就處處針對,偏偏還三不五時求上人家門前,要求接濟,她那臉皮之厚誰比得上?

  不過王氏一句話提醒夢中人,小叔子是個擅長營生的,這些年不知道積攢了多少銀子,瞧盧氏那副病弱的模樣……唉,肥水可別落入外人田地啊。

  「阿芳她娘,前兒個我同你提的事兒,你考慮得怎麼樣?你別多心,我這全是為你好,你不是不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若咱們不是親戚,你大伯還不肯擔上這個干系呢。你是個聰明的,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比起咱們鄉下丫頭見過的世面多,大嫂相信你會了解嫂嫂的一片苦心。」張氏拉起盧氏的手,苦口婆心的道。

  「是,多謝大嫂。」盧氏面上半點不失禮,可她心底比誰都明白,對方想要什麼。

  「雖然你這屋子是新的,可到底不大,裡裡外外就四間房,咱們家孩子多,不像弟妹就生阿芳、阿靜兩個,日後搬進來逼仄得很,何況我們家阿東馬上就要娶媳婦,總得騰出房來,不如弟妹搬過去和阿芳住一間屋子,阿南、阿民、阿文幾個小的和阿靜擠一擠,勉強湊合,我和你大伯子就住偏屋,你說怎樣?」

  張氏嘴巴說得客氣,眼睛卻四下掃著,心底盤算要怎麼把小嬸子壓箱底的錢給挖出來,拆了兩家中間的牆,把老屋那邊給拆了重蓋。

  盧氏終於被惹惱,這些天,親戚一個兩個輪番上門,不是安慰,沒有幫助,滿心算計的都是三房的好處。

  丈夫哪還有留下什麼?他再會營生養的可不是一家人,而是三家人吶。

  大伯子老實忠厚,但家裡孩子多,田裡出產的根本不夠嚼用,再加上大房老二阿南是個藥罐子,請大夫抓藥哪裡不用錢?多年來若不是靠三房接濟,幾個兒子能平安長大?

  二房更不用說,二伯子染上賭,每次賭坊的打手鬧上門,喊打喊殺的,哪次不是丈夫抱著銀子去救命?更別說一家子吃喝全攤在三房頭上。丈夫兄弟情深,不喊苦、不埋怨,她嫁雞隨雞,也跟著吞忍,沒想到丈夫才入土多久,他們就惦記上了。

  「大嫂說笑,阿東成親自然要住在自己家裡,搬到嬸娘家算什麼事兒?怕是親家那頭知道也會覺得奇怪呢。」

  「啪」的一聲,重重的肉掌撞擊桌面。「合著我說老半天,弟妹一句都沒聽進去?」

  「我知道大嫂好意,但鐘家三房早就分家,現在又湊在一塊兒,怎麼聽都不對味兒。」

  「你沒聽明白嗎?阿芳是個丫頭,阿靜才八歲,弟妹又是這副身子骨,做不得粗重活計,你說說,三叔留下來的田地要讓誰來耕作?能不倚仗你大伯子?

  「不是我誇獎自家男人,這村子裡你大伯子可是種莊稼的第一把好手,難不成你想把田讓給你二伯子做?你二伯子是什麼德性你不明白?偷雞摸狗行,吃苦流汗?沒門兒!日後,你們母子能夠依靠的也只有我們大房。」

  「大嫂放心,我正考慮把田租出去。」她算過了,十幾畝田收些租子,自己再做點刺繡,拮據辛苦些,日子總也能過得下去。

  「什麼 你一個寡婦人家要和那些男人打交道,傳出去阿靜還有沒有臉?以後阿芳還要不要說親事?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村裡那些男人……」

  眼見張氏越說越不像話,盧氏正了神色,慍怒道:「這些事不勞大嫂費心!天色不早,大嫂該回去淘米洗菜了。」

  平時柔柔弱弱、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的盧氏,居然敢這般對她說話,這是反了嗎?好歹,她也是大嫂!

  一時間,面子下不來,張氏口不擇言。

  「你這是在趕我?也不看自己是什麼貨色,長得一臉妖精相,哪個男人看見不想偷上兩口,你還想同他們去打交道呢,也別怪二弟妹說話難聽了,你這種婦人真能守得住?誰曉得我從前門出去,有多少男人妄想著從後門摸進來。你以為我愛瞎操心?你讓多少男人摸了去關我啥事?要不是可憐小叔子留下的兩個孩子,我忙活啥 」

  這話說得赤裸裸,盧氏再也憋不住滿腹委屈,一把抓起張氏的手。「相公剛走,大嫂便這般污辱弟妹名聲?大嫂這是想逼死我?旁的事也就罷了,事關貞節,我不能假裝沒聽見,大嫂還是同我到大哥那兒論個子醜寅卯。」

  張氏聽見這話,心頭一驚,甩開盧氏的手,急急往外走,還真怕這事兒鬧出來,家裡那口子不會放過自己。

  猛地,重重摔門聲傳來,阿芳心頭一驚,差點兒跳起來,緊接著她聽見一聲嘆息,然後是悶聲哭泣,哭了好一陣子,才起身把桌面整理好,走往後頭的廚房。

  阿芳從床上起來,走到門邊,偷偷往外一覷,人都走了。

  呼……長嘆,她重新躺回床上,縮著身子,抓起棉被把自己整個裹起。

  穿越到這裡已經一個多月,直到現在,她還無法適應新環境。她沒有任何這身子原主的記憶,只好不說話,一路裝傻到底。

  從棉被底下抽出自己的小手看著,二十幾歲的大學生變成十三歲的悲情小姑娘,剛醒來的時候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穿越後沒幾天,她參與了一場喪事—— 鐘子芳父親的喪事。

  鄉下人生活無趣,發生一點事兒都能說上好幾天,何況是死了個大男人,他們說現在、挖過去,鐘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前前後後的事,她光是聽就能接收到不少訊息。

  鐘子芳的父親鐘明是村子裡少數的讀書人,可惜考運不好,考上秀才之後,就無法再上一層樓,後來到京城裡當大戶人家的帳房,他勤勉刻苦,腦子又靈活,幾年下來成了鋪子管事,在村子裡也算得上頭一份兒的人物。

  鐘明有兩個哥哥,大哥鐘達性子實誠安分,娶張氏為妻,張氏的娘家不錯,哥哥是裡正,她性子不怎樣,倒是肚子很爭氣,年頭一個、年尾一個,接連生下四個兒子,鐘子東、鐘子南、鐘子民、鐘子文。

  二哥鐘理從小就聰明卻偷懶耍滑、投機取巧,他不肯吃苦,手上有點銀子就往賭場送,後來娶王氏為妻,膝下有一子二女,鐘子華、鐘子蘭、鐘子薇。

  這些小孩的名字全是鐘明取的,鐘明對家人重情重義,把幾個侄子都當成自己的那般疼愛,並無偏頗。

  原本鐘明的爹娘掌家時,家裡日子過得還不錯,這才能讓老二、老三進學堂念書,可惜鐘理性子活脫,根本坐不住,只讀一年書就放棄。

  後來鐘明在京城裡做事,掙得的每分錢都寄回老家,幾年下來,家裡也置辦起幾十畝田地,也有了聘金替兩個哥哥風風光光娶媳婦。

  後來鐘明的爹過世,孩子一個個出生,日子就越發緊迫了,尤其是鐘理沾上賭之後,鐘家更是一落千裡,有再多的錢也填不滿賭坑吶。

  張氏忍不過去,鬧著分家,鐘明的娘也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就讓小兒子回家一趟,把田地和屋宅給分了。

  鐘明只意思意思分五畝田地和兩間舊房子,其他的一概不分,他說:「當年爹娘和哥哥們掙錢讓我上學堂,如今才能得個好營生,我怎能再多拿。」

  就這樣,三個兄弟分了家,大房、二房各分得十五畝田地、一百兩現銀,以及三分之一的老宅,三房的田契則收在鐘明的娘那裡,由大房耕種,至於鐘明的娘吃喝全歸大房負責。

  沒想到短短一年,二房不但把錢花完,田地也全賣光,甚至偷走三房放在母親那裡的地契。

  此事鬧出來,張氏不依,說是母親得由三兄弟輪流供養,但二房自己連吃飯都成問題,怎麼供養?

  她鬧得凶了,鐘達脾氣大發,狠狠揍了自家婆娘一頓,嚇唬她道:「鐘家不需要這等不孝媳婦。」說著硬要把她趕回娘家,事情這才平息。

  事後,鐘明還是悄悄地塞了銀兩給大嫂,家裡才平和下來。

  只不過老人家為此事幾乎哭瞎眼睛,從那之後,身子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兩年後,鐘明做事的那戶人家放一批丫頭出來,鐘明求娶,他帶著分家後積攢下來的銀子和妻子回老家。

  他見老宅逼仄,買了十幾畝田,又買下老家旁邊的地,連著老家蓋了一間寬敞大屋,村人見著無不心生羨慕。

  新屋蓋好,鐘明的媳婦盧氏生下女兒,坐完月子便接母親到家裡住,之後,鐘母過上幾年好日子才棄世。

  大戶人家的丫頭比鄉下粗頭粗臉的村姑可是差上好幾個等級,盧氏不光是長相水靈,行為舉止比起大家千金半點不差,還能識文斷字、彈琴作畫,看在村人眼裡簡直就是神仙下凡了,尤其她那副溫柔性子,更是讓滿村男人打心底羨慕。

  鐘家三房雖然不是說多寬裕,但是父慈子孝、夫妻情深,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誰知那日鐘明和鐘子芳上山采菇挖筍,父女倆興高采烈地出門,直到黃昏都沒回家,盧氏心急,請了大伯子去找,這一找,竟找到鐘明的屍體和後腦撞破一個窟窿的鐘子芳。

  回家後,鐘子芳連日發高燒,昏迷不醒,然後鐘凌穿越了,取代鐘子芳存活下來。

  她自眼睛張開後,所有人全圍著她問當天的情況,可她要是能知道就好了,她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又怎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鐘明的喪事過後,張氏、王氏輪流上門,話裡話外都是相同的意思,兩家人都想搬到三房、都想替小嬸子打理那十幾畝田地。

  盧氏性子柔弱卻不胡塗,她不哭鬧,但一次次給嫂嫂們碰軟釘子。

  只是為錢連生命都可以豁出去的女人,毅力驚人。

  被打臉?沒關系,回去喘兩下再卷土重來,她們的字典裡沒有「死心」,只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一次一次又一次,讓偷聽的鐘凌很無奈。

  天漸漸黑了,夜色游進屋裡,鐘凌縮著身,背貼靠在牆壁上,絲絲的涼意從背脊傳來,忍不住嘆氣。

  她是清楚的,自己可以傻幾天,不能傻一世,寡婦是這個世界的弱勢團體,如果她不幫著撐起門戶,鐘明留下的這一點點東西早晚要被人吃干抹淨,恐怕到最後,面容姣好的盧氏也會遭人覬覦,張氏、王氏的嘴巴雖然壞,說的話卻不無道理。

  只是,該怎麼做呢?她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啊!

  垮下肩膀,她滿臉無奈,一把抓住棉被蒙住自己的頭臉。

  正深感無奈時,突然,第六感出現—— 有人站在床邊。

  沒有道理地,她的背脊竄上一陣陰涼,她不敢拉開棉被一探究竟,卻是清楚,「她」在看著自己,且「她」周身散發出來的東西很冷、很陰、很……不是人……

  那不是人類可以營造出來的氣勢。

  被子底下,鐘凌握緊拳頭,眼睛閉得死緊,心底不斷默念阿彌陀佛,腦袋裡泰國鬼片的精華鏡頭一幕幕飛快閃過。

  心跳一下跳得比一下快,望著她的「好姊妹」一點一點向她靠近,害得她緊閉的眼睛上頭睫毛抖個不停。

  冷不防的,她覺得自己被撞了一下,又被撞一下,對方力氣不大,不是很痛,只不過每被撞一次,她的雞皮疙瘩就往上冒幾公分,冷啊!

  她沒看見,但是知道對方的每個動作。

  知道「她」爬上床、知道「她」坐在自己對面了、知道「她」拉起棉被一角、知道「她」鑽進棉被裡……知道「她」的手放哪裡……貼上她的手背……

  啊!救命!

  她想尖叫,卻喊不出聲,鬼的手很冷,冷得她……全身冒汗水!

  這是怎樣?想對她不軌嗎?

  她很想大氣的吼叫道:「好啊!來啊!誰怕誰!」反正她最近的經驗又新鮮又刺激,穿越玩過、傻子當過,再搞個同性戀也不壞,還是升級版的呢,就讓世間人見證什麼叫作連陰陽都無法隔絕的愛戀。

  對啊,她不怕!一、點、都、不、怕!

  咬牙,下決心,鐘凌猛然張開眼睛,拉開棉被,挺身迎上前,「好姊妹」被她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往後一退,差點仰倒。

  哈哈,鬼被她嚇到了!磁場問題嘛!Who怕Who!

  「好姊妹」身形輕靈,肯定是練過的,不過一轉眼工夫,她回復原來的姿勢,然後兩個人面對面,棉被再次蓋在兩人身上。

  瞅了對方半天,她松口氣,鬼沒想像的可怕嘛,就是臉色青一點、眼睛大一點、眼眶黑一點、氣場冰一點,然後和自己……像了一點點……

  「你是誰?」

  「好姊妹」發問,呵出來的氣能教人全身結冰,她撫撫手臂,想把那陣寒氣給撫去。

  「鐘子芳。」她的口氣帶著兩分猶豫。

  「你不是!」「好姊妹」冷眼一瞅,似笑非笑地說。

  這麼強,鬼姊妹的特異功能裡有看透靈魂這一項?「你怎麼知道我不是?」

  「因為我才是鐘子芳,二十歲的鐘子芳。」她答得斬釘截鐵、不容否認。

  什麼?鐘子芳不是十三歲嗎?為什麼會出現一個二十歲的鐘子芳鬼?就算她是被自己驅逐出境的鐘子芳本魂,也沒道理老了那麼多歲啊。

  鐘凌無奈的嘆氣,「這位姊姊,我不笨,我的智力成績是一百二十七,但是你、把我、弄笨了。」

  聽見她的話,「好姊妹」鐘子芳面無表情,拉過了棉被,把自己縮進棉被裡,深吸一口氣,說:「好懷念這個味道。」

  懷念棉被的味道?這是特殊嗜好嗎?

  「所以呢?要我把棉被送給你嗎?」鐘凌痞痞的問道。

  鐘子芳搖頭,沒和她打嘴炮的欲望,凝眸望向窗外,緩慢說道:「我是鐘子芳,十三歲父喪,十四歲母喪,十五歲弟亡,十五歲那年進入安平王府,從此過著富貴生活,二十歲歿。」

  啊!這麼短壽?穿越到鐘子芳的身子裡也沒撈到多少好處啊,想到自己只剩下短短的七年,她真不知道該喜還是該哀?

  因為決定喜悲的關鍵是後續,如果這邊死了可以穿回現代就是「喜」,如果穿不回去就是「悲」,所以……是喜是悲?實在不得而知。

  鐘子芳轉頭望向她,似乎在等待她對這個人生的評價。

  她只好開口了,有些言不由衷,「嗯,好……」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卡半天硬擠出一句,「好豐富、燦爛以及……好短暫的一生。」

  「前面那些很虛偽,只有短暫是真的。」鐘子芳瞪她一眼。

  「什麼虛偽?是客套。」真不會說話,這種人怎麼拓展良好的社交圈?

  「不管虛偽還是客套,我已經交代過自己,你可以老實說說自己是誰吧?」偏著頭,鐘子芳上上下下打量她。

  點頭,她不痞了。「我叫鐘凌,二十一世紀人士,祖籍台灣,二十一歲,餐飲科三年級學生,有乙級廚師執照,也擅長西點烘焙,家中有一母,無兄無弟無姊妹,獨生女一枚,我的優點是勤勞,缺點是性子有些痞,講的話虛虛實實,痞得常讓老爸、老媽跳腳。

  「我家父母離異,母親是女強人,年薪超過六百萬,無奈生下資質魯鈍、個性頑劣、冥頑不靈的女兒,正所謂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老天爺給你開了扇門就會關閉所有窗戶,所以她的事業運好到不行,婚姻和兒女運卻爛到爆,幸好,她長得有幾分姿色,桃花不斷,勉強可以安慰一顆寂寞芳心。介紹完了!」

  提到老媽,鐘凌想起出事前,她和老媽趁假日開車去新光三越周年慶大采購,沒想到一部沒長眼的大卡車撞過來。

  「砰」!在震得耳膜破裂的聲響之後,她的靈魂被撞出去,她的肉體到底是死了還是變成植物人還真不知道,總之下一步她就發覺自己穿越了。

  她穿越了,那老媽呢?要是老媽也慘遭不幸,會不會也穿越?那媽拚死拚活買的房子、她的名牌衣、名牌鞋以及巨額存款會爽到誰?無良舅舅嗎?如果老媽沒事,那麼擺脫她這個拖油瓶,肯定很容易把自己嫁出去吧?

  唉,老媽沒罵錯,她果真是不孝女,都已經穿越一個多月了,這才想到這個。

  有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嗎?鐘子芳聽著她的話,忍不住莞爾。

  笑聲把鐘凌從自怨自艾當中拉回來,抬眉望對方,她臉上添上幾筆哀怨。

  「可有婚配?」鐘子芳又問。

  「在我們那裡,除非是不小心玩出人命,否則很少人會在二十歲結婚,美妙人生還沒開始就直接進入婚姻墳墓?傻B嗎?」

  婚姻墳墓?鐘子芳皺眉。

  鐘凌明白對方很難理解,就像她也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大群親戚對鐘明的遺產虎視眈眈,盧氏卻不能控告他們意圖侵占?為什麼盧氏明知山有虎,還非在虎山住?行李款一款和這群貪得無饜的老虎斷絕關系,不就得了嗎?

  解決問題的方法很多,真的不必留在這裡當別人的口水雞啊!

  鐘凌揮揮手,道:「別說那有的沒的了,你來找我,有事嗎?」

  「我不是來找你,我是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我想要重生,想要改變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運,可是你占住我的身體,我……」她滿臉失望,垂下頭,掉下淚水。

  很好,她才想著要告人侵占,自己就先被控訴侵占了。

  「所以……」鐘凌指指自己,「我需要把身體還給你嗎?」

  鐘子芳搖頭,一頭長發被她搖得像風中柳葉,沒有美感,只覺凄涼。「我試過了,進不去。」

  意思是剛剛那幾下不重不輕的撞擊力道,是她企圖撞飛自己的靈魂?傻了哦,憑她那兩下怎麼夠,至少要開輛卡車來才夠看啊!

  鐘子芳淚水流不停,直滑落頰邊,才一下子工夫就在棉被上暈出一塊水痕。

  「別哭別哭,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完全配合。」鐘凌舉雙手投降,最怕美女灑淚花了,她又不是賈寶玉,對這種事很束手無策的說。

  於是一個沒有主意的鬼,和一個百分百配合的侵占者,兩個人面對面看著對方,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因為不知道、所以裝無辜,但鐘凌的無辜看在對方眼裡就是個痞字。

  鐘子芳被她氣得沒力,怒眼瞪她。

  但她能怎辦?吵架嗎?大喊冤枉嗎?這種事傳出去,會不會破壞名聲是不知道啦,但她肯定別人口中的「傻子」會改個字,叫她「瘋子」。

  唉,她喜歡穿越嗎?她愛好穿越嗎?非吾心悅,吾不得已也。

  好半天,鐘子芳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既然你占住我的身體,你就必須替我完成兩件事,那是你的責任。」

  「完成什麼事?」

  以穿越女身分,讓鐘子芳三個字留名青史?還是想盡辦法拐個桃花爺,讓自己成為不朽傳奇?

  「我要我娘和弟弟好好活下來。」

  「什麼 」

  她怎麼能辦得到,這太為難人了吧,閻王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你到五更?她娘明年死、她弟後年死,生生死死的關鍵握在閻王爺手裡啊,找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咖幫忙,這位「好姊妹」是腦子壞掉還是精神錯亂?

  她寧願選擇名留青史,背幾首古詩,把自己弄成才女,發明幾雙愛迪達、弄幾個LV包,賺得富得流油,要不提早把《射雕英雄傳》弄成劇本,搬到舞台上……怎麼搞都比和閻王爺搶生意容易啊!

  如果她可以定人生死,又怎麼會淪落到這裡,買五千送五百的優惠還在等待她的信用卡咧!

  聽到她大喝一聲,鐘子芳瞠大雙眼,青色的鬼氣上臉,凌厲的眼神像要把她給拆吞入腹,頓時,那柔美的臉龐變得猙獰,貞子算什麼?她哪有人家的氣場。

  鐘凌的氣勢瞬間弱下,帶著巴結的笑容討好說道:「不是不肯幫忙啊,人孤力單的,我不是不為,是難為啊,要不咱們討論討論……這樣吧,你說你娘只能活到明年,你要不要有點耐心,再等個一年,重生到你娘身上,團結力量大,我們攜手同心,合力搶救你弟弟……你瞧,這主意怎麼樣?」

  鐘子芳被她幾句話氣得滿臉青氣轉成紅氣,兩只眼睛紅絲密布,看來不是害羞,而是火大了。

  這鐘凌講的是清清楚楚的廢話、明明白白的推托,她氣她怨她更恨她,自己的身體怎麼就被這種沒責沒任、沒道沒德的女人給占了去?

  鐘子芳仰望蒼天,欲哭無淚。

  瞬間,她的頭發飛起來,她的衣袖像武林高手那樣充滿空氣,寒冷氣息鑽進鐘凌的每根骨頭裡,她的血都快凍成豬血糕了。

  被鐘子芳的張揚怒氣給嚇到,鐘凌心髒血管緊縮,害得她胸口一陣一陣疼痛,她想像下一刻自己的身子騰空飛起,再重重摔落,接連幾個回合之後,自己被摔成肉泥……身子抖了抖,她連忙替自己解釋幾句。

  「鐘子芳小姐,不是我不幫忙,我不知道你娘碰到什麼事?不曉得你弟弟怎麼會死?我又不是未蔔先知,怎麼能夠幫你解決這種事?難道你要我成天對你娘說:‘不要死哦、不要死哦,你千萬不要死!’她就能夠不死?不可能嘛,又不是天方夜譚,對不?她只會當我這個女兒瘋了。」

  很顯然,她說服「好姊妹」了,鐘子芳頭發垂下,衣袖收縮,那股寒氣頓時消失無蹤。

  鐘凌松口氣,拍拍自己可憐的小心肝。

  對咩,傻子才會沒事跑去承擔責任,但一口氣才松下沒多久,被子底下的手腕又是一陣緊繃!

  夭壽!哪個沒道德的,拿冰塊捂上她的手?

  冷啊、冷啊,嚴重凍傷是要截肢的。

  鐘凌想縮回手卻縮不回來,她猛地拉開棉被,低頭一看。哪裡是冰塊,是冰手啦!「好姊妹」拉住她的手死死不放,害得她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往外冒,一層接一層,像連綿的山峰、像起伏的波浪。

  突然,在起伏的波浪間,幾絲銀白絲線往上鑽,從鐘凌的手腕、手臂、手肘到肩膀再到脖子直到腦袋,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她放聲尖叫,陷入昏迷……

  鐘凌沒有被點穴,也沒有石化,但她的肌肉是硬的,她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

  她確定自己的神經可以指揮得了四肢,可她不想動,因為腦漿正在沸騰中,她像剛剛被灌完新軟體的電腦,必須先關機再開機。

  她知道了鐘子芳的一生,從出生到二十歲,所有的記憶鉅細靡遺。

  如果想要控告「腦子被鬼魂強奸」,不知道應該到哪裡按鈴,閻王殿嗎?閻羅王會不會因為公務繁忙,不願受理?

  因為腦筋被強暴了,所以,她擁有鐘子芳的所有情緒。

  她突然覺得盧氏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媽咪,鐘子靜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弟弟,她無法不愛這樣的媽咪和弟弟,無法不想對那些企圖侵占的親戚們下符咒,無法不想把那些害她的人一個個拽下地獄。

  被性侵的女人會心靈受傷、會發瘋,那腦子被強暴的呢?也會嗎?

  對,她覺得自己出現人格分裂的症狀,這一刻,她告訴自己,「那些情緒都是不理智的,他們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下一刻,她又對自己說:「他們是我最親的親人,失去他們,我無法活下去。」

  就這樣,反反覆覆地,腦子裡的戰爭開打,而她,任由戰況熱烈。

  不久後,鐘凌的百萬雄兵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而舉著鐘子芳大旗的將領據地為王,她很清楚,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置身事外了。

  這個晚上,鐘凌順利地和鐘子芳融為一體。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二章 休想霸占我家家產

  天剛擦亮,她已經清醒,鐘凌想睡懶覺,不願勤奮,但「不再單純」的腦子逼她起床、逼她進廚房,還逼她煮飯做菜、劈柴打水。

  唉,欲哭無淚啊,她半點都不想穿越。

  可抗議無效,人類一切行為都由腦子作主,而她的腦子被鐘子芳「作」了,再數度反抗均不得成效之後,她認命!

  認命地愛家愛母愛兄弟,認命地自我發誓,要盡全力保住盧氏和鐘子靜。

  走進廚房,看著簡陋的廚具,再嘆一口氣,她鼓吹自己,「乙級廚師不是考假的,我的廚藝擺在這個時代肯定是金字級,小小廚房如何能夠為難得了我。」

  是咩,熬稀飯的小撇步是什麼?醬菜如何擺盤?如何炒出色香味的好菜?她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啊!小事、小事,她可不是鐘子芳那個傻B。

  念頭才起,她連忙轉頭看看左右,找找有沒有一縷幽魂在四處飄蕩。

  很好!沒事,傻B不在。

  拿起砧板,把找得到的食材通通翻出來,拍蒜、切菜,蔬菜可以留到上桌前再大火烹炒,鮮綠的顏色才能引得人食指大動。

  光是炒豆芽不好看,加一點木耳、添一點紅蘿蔔絲再補兩段蔥,紅黑白綠全有,做菜嘛,就是要人人都愛吃、都想吃才是高手。

  她把泡好的米放進鍋子裡熬煮,再把整理好的菜一盤盤排在旁邊,准備進屋叫大家起床,這是平日裡從前那個鐘子芳做慣了的。

  走出廚房,她發現鐘子靜已經蹲在水井邊洗臉,他洗得既仔細又認真,每個步驟都不隨便,忍不住想起前輩子的自己,她汗顏吶,同樣的年紀,她還在賴床,在床上哀哀叫著「我肚子痛,我不要上學,老師是壞蛋,同學會霸凌我」。

  走上前,她蹲到弟弟身旁,笑問道:「阿靜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天還早呢!」

  「爹說早起念書最好了,讀多少都能記得住!」亮亮的眼睛卻在下一瞬變得黯淡。

  她明白,阿靜想起爹了。

  伸手摟過弟弟肩膀,她笑著說道:「將來我們家阿靜一定會考上進士,給爹爹爭顏面,對不?」

  她不知道自己突如其來的憐愛和鐘子芳有沒有關系,但對阿靜,她是真的心疼,這麼乖巧的好孩子有權利好好長大。

  「對,我要當大官,給爹爹爭一口氣。」他用力點頭,對著鐘凌一笑。

  「好孩子。」她揉揉他的頭,滿臉溫柔。

  「姊,你病好了嗎?」

  「嗯,姊姊不生病了,以後會好好照顧阿靜、照顧娘,把那些欺負咱們的人通通趕出去。」

  「太好了,姊,二堂姊把你折給我的螳螂搶走了。」鐘子靜告狀,這才像個八歲孩童。

  鐘凌知道阿靜口中的二堂姊是二房的小女兒鐘子薇,只比鐘子芳大幾個月,長得挺標致的,總認為自己是秀水村的第一美人,可鐘子芳越大越美,於是她對鐘子芳便有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嫉妒。

  「那點小玩意兒就給他們吧。」至於這宅子、田地,他們碰都別想碰!

  「對,給他們,我長大了,不玩那些了。」

  「那阿靜想玩什麼?姊姊想辦法做給你。」

  「阿靜要讀書考秀才,爹爹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鐘凌呵呵大笑,掐了掐他的小臉。「我們家阿靜已經開始想玩顏如玉啦?想怎麼玩?正著玩、反著玩?從上往下玩還是從下面往上玩?」她忍不住開黃腔,吃定阿靜年紀太小,聽不懂她的隱喻。

  他急急捂住她的嘴,說:「姊,小點兒聲,娘才剛剛睡下。」

  「才剛睡下?」她奇怪的問。

  「娘哭了一夜,昨兒個我起來三、四次,娘都在哭。」

  鐘凌輕嘆,怎麼能不哭?母親還不到三十歲,若是在現代,這個年齡的女生還在找男人談戀愛,她已經守寡,還成為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更別提這裡的人對寡婦有多苛刻,想獨立撐起門戶,談何容易。

  「知道了,姊先給阿靜煎兩顆荷包蛋,阿靜先吃一點再去念書,等娘起床,再炒兩道菜,我們就一起吃飯。」

  「要不,我把書拿來這裡讀,姐姐教阿靜?」

  「行!」她的功課普普,考試成績不上不下,她奉行老二哲學,什麼都不讓自己太出眾,所以人緣好得不得了。

  雖然書念得不怎樣,但不過教個八歲孩子嘛,有啥困難的,看她的!

  聽見姐姐允下,鐘子靜飛快地跑進屋裡拿書,鐘凌也快手快腳進廚房煎兩個蛋出來。荷包蛋要怎樣才好吃?很簡單,蛋白周圍要微焦,蛋黃要七分熟,起鍋後上面淋一點點醬油,厚,那個香哦,母雞聞到也會大義滅親。

  鐘凌把盤子交給弟弟,鐘子靜則把一疊書交給姐姐。

  她接過手一看,啥?哪有什麼國語數學自然社會,全是四書五經,殺她吧、砍她吧,文言文認得她,她可和文言文不熟啊。

  這裡的教育目的是殘害民族幼苗嗎?年紀輕輕怎麼讀這個,不是應該讀「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嗎?

  她挑三揀四,終於挑到一本入門款《三字經》。

  很好,她知道這本書,很紅的嘛,古代專門用來教小孩子啟蒙……問題是,她是新時代小孩,三歲學中文、英文,上國小多學了個鄉土教學,國中哈韓,又學幾句韓文,樣樣學的下場就是樣樣不通。

  何況她還是個電腦族,用電腦寫文章都還能挑出幾個錯字,用手工書寫嘛,大概不只幾個,在這種情況下讓她教弟弟文言文?唉……

  「阿靜,這些書你都讀過了嗎?」

  他揚起笑臉,滿面自信的回答,「全背熟了!爹爹說,等我背熟,就教我裡頭的意思,可是……」

  可是爹不在了。鐘凌在心裡接下他未竟的話,拍拍他的肩,稱贊道:「阿靜真不簡單,能認識這麼多字,不曉得意思還能背得起來,換了姐姐,肯定辦不到。」

  「姐姐又不考狀元。」他可是很認真的,會念、會寫、會背,連爹爹都說他厲害呢。

  「是啊,姐姐不考狀元,不必讀這些。」

  「所以姐姐也不知道裡頭寫的是什麼意思?」

  見他表情沮喪,鐘凌超心疼,她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打開書,指著第一個字。

  「這個字叫作人。人類啊、人性、人情的人;這個字叫作之,之後、之前的之;這個字叫初,初夜的……呃不對,是悔不當初的初。」

  她暗暗提醒自己,這個開黃腔的習慣要改掉。

  都是無良阿舅的錯,他喜歡費玉清,從小就把她抱在懷裡看他的節目,結果她沒學到費玉清的唱腔,卻學到他的開黃腔。

  三歲看大,教育啊教育,環境教育真的很重要。

  吞吞口水,她繼續說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意思呢就是說,人類在最初最初的時候,想到性呢,都是單純善良的,呃,每個人的性……行為都是很相近的,可是透過不同學習,那個性……嗯,行為啊,就會出現……那個改變……」

  娘的,這是什麼鬼教材,這麼小就教導性行為,還說古人保守咧,性乃遷,意思是異性戀會透過引導或教育變成同性戀嗎?這麼開放大膽,教她這種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怎麼向弟弟解釋?

  難怪古代不讓女人讀書,他們只把性主權交到男人手上……

  鐘凌發現弟弟看著自己的目光裡充滿疑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講解。

  「這個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就是說,如果你不好好教育小孩子,他對於性的看法就會改變,至於這個性教育最重要的道理,就是要專一,千萬不能看上一個愛一個……」

  還好、還好,終於講到正途,這才是精華嘛,原來《三字經》就是一夫一妻制的發源地,回頭應該拿毛筆把「教之道、貴以專」圈起來,這是必考題!

  提起精神繼續往下看,啥?她瞠大眼睛,這又是什麼鬼?!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哇咧,古時的孟母居然是因為自己是寡婦,做不好性教育,特地找好鄰居來相處?她兒子生氣說:「我不要學、我不要學!」她還切斷機杼?那個機杼不會是某種器官的隱喻吧……^

  「啪」的一聲,她用力闔上書,深吸氣,笑著對弟弟說:「其實呢,姐姐對《三字經》比較不在行。」

  「那姐姐對什麼比較在行?」鐘子靜天真的小臉望向鐘凌。

  「四書五經,沒錯,就是這幾本,下次姐姐再給你講解哦!」

  噗哧!

  鐘凌一頓,側耳傾聽。「阿靜,你剛剛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沒有。」阿靜搖搖頭,吃著盤子裡的荷包蛋。好好吃哦,他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荷包蛋呢,姐姐真是厲害,可以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

  「沒有嗎?」難道是她神經質?她明明聽到有人在笑啊!

  「沒有。」阿靜篤定說。

  「好吧,姐姐去看看稀飯熬得怎樣了。」

  牆外,一名紫衫男子笑得直不了腰,站在旁邊的青衫男子用手肘推推他,嚴肅的目光暗示他適可而止。

  捂住嘴巴,他盡可能抑住笑意,讀那麼多年的書,他還真不曉得,原來《三字經》竟是這樣解釋的,不知道那些香艷小說是不是從中取得靈感。

  清風走近,對笑到彎腰的男人道:「爺,那日死的就是這家的男主人鐘明,他曾經考上秀才,後來到了京城,在安平王手下做管事,據說頗得王爺看重,幾年下來掙得一片家業,後來帶著新婚妻子返回故鄉,置下幾筆田地,安安靜靜過日子。」

  「既然是讀過書的,女兒怎會教成這副德性?」

  那個被喊作爺的紫衫男子,身材頎長,濃眉俊顏,臉龐白皙,一派的斯文風流,那身打扮就是兩個字——貴氣。

  至於態度嚴肅,有強烈面癱嫌疑的男子,有著一雙不怒自威的深邃眸子,臉上留著一把大胡子,他穿著青布衣,布料不太好,卻是干淨整齊,腰間系著一塊羊脂玉佩,價質不菲。

  「在鄉間,女子不需要念書。」面癱男接話。

  清風續言,「鐘明一死,兩房親戚都想從中得到好處,這一家子往後日子還不曉得要怎麼過。爺,咱們要不要幫他們一把?」

  是該幫,不過……他挺期待這個為《三字經》做新注解的小丫頭,會怎麼處理她那幫子親戚?

  「先別動手,先看看狀況再說。」

  面癱男沒有發表意見,卻投出一個不苟同的眼神。

  貴氣男道:「盧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身材窈窕,容貌姣好,又是從大戶人家裡放出來的,氣度自然與一般鄉下婦人不同,不曉得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鐘家三房應該很快就會被吞得干干淨淨吧。」

  心裡分明說該幫,但他嘴上卻講著殘忍的話,想看好戲似的。

  清風嘆氣,這就是他家主子啊,嘴巴、心裡各是一碼。

  「主子,鐘明的棺木才抬出門呢,明裡暗裡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算計,外頭算計也就罷了,偏偏自家人也不省心,前有狼、後有虎,咱們不幫手,幾個婦孺還能活下去?」清風試著說動主子。

  「啪」的一聲,貴氣男的折扇往清風頭上一敲,「你倒是挺關心的,怎麼?看上那丫頭了?」

  瞥一眼清風,愛笑的雙眼射出兩把刀,他立時收起多余的同情。

  「爺,那丫頭還小呢,屬下是心底有愧,當時要不是屬下疏忽,這家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貴氣男挑挑眉,不接話,轉身離開。

  保持沉默的面癱男在兩人離開後,一抬手,一道黑影疾射而來,站到他跟前。

  「主子!」

  「你讓阿四、阿五過來盯著鐘家,有事立刻回報。」

  「是,主子!」

  和主子一樣面癱的黑影在下一瞬間失去蹤影。

  阿六離開,面癱男隨著貴氣男的腳步離去,兩人並肩走過一段路後,貴氣男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木頭,你覺得讓丫頭繼續教下去,那小家伙還能考上進士?」話問完,噗哧一聲,他自己又控制不住地笑出聲。

  「應該……有點難。」面癱男認真考慮好半晌後回答。

  清風不滿地撇撇嘴。當朝哪個進士是女子教出來的,主子這是為難人嘛。

  「木頭,如果你有心,就先幫那個小子找位好先生吧。」勾起好友的肩,他在對方耳畔低言。

  面癱男沒答話只是點頭,算是應下此事。

  貴氣男拉開雙眉,笑得沒心沒肺,也不揮手道別,逕自坐上馬車,但當車簾拉上那刻,愛笑的面具滑下——他和好友一樣面癱!

  鐘凌到河邊洗完衣服才剛回來,遇見大房的二堂兄鐘子南和四堂兄鐘子文,他們把她拉到一旁,在她耳邊低聲說:「阿芳,你回去讓三嬸娘小心點,千萬要把田契給收好。」

  「怎麼了?」她看一眼堂哥們,他們神情有些緊張。

  「我大舅昨兒個來過了,和娘在屋裡說話,我聽到他們好幾次提到三房的田地,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主意。」

  鐘子文面露赧色,心裡抱怨,真不曉得娘在想什麼,三叔對自己一家這麼好,那時日子難挨,哪次不是三叔出手幫一把?現在三叔過世,不幫著扶著已經夠過分,怎麼還能落井下石、貪得無饜?

  相處久了,鐘凌漸漸明白,大房一家四個兒子,除老大脾氣隨了張氏比較自私刻薄以外,其他三個都像鐘達,性子實誠善良,他們記得三房對他們的好,時不時塞點小東西給三房這對小堂妹、小堂弟,也偷偷幫他們做點事。

  聽見鐘子文的話,鐘凌抿唇一笑。張氏的大哥是裡正,他們不知道自家娘親和舅舅在打什麼主意,她可是心知肚明。「我知道了,回去會提醒娘,謝謝二哥哥、四哥哥。」

  鐘子文點點頭,偷偷往她手裡塞兩文錢。「這是我今兒個賣柴火多的,你先存起來,三嬸娘入秋就咳得厲害,抓藥的錢不能省。」

  鐘凌望著鐘子文方方正正、忠厚老實的一張臉上,卻鑲著一對聰明伶俐的眼睛,她對他微微一笑,用力點頭,說道:「四哥哥,我會記住你的好,以後有機會,阿芳會報答你的。」

  「傻丫頭,自家人說什麼報答?你快回去,我娘正在你家屋裡,不知道會不會又說話惹三嬸娘生氣。」

  「嗯,二哥哥、四哥哥再見!」

  鐘凌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家,心裡想著,有這樣的親戚真好,卻不料一進門,就發現家裡熱鬧得很。

  鐘凌快步進屋,發現張氏不是普通過分,她竟然連商量都不商量,就帶著新媳婦家請的工匠過來丈量三房的屋子,准備訂制嫁妝。

  「小嬸子,你說你這屋子什麼時候能挪出來,陳師傅手工好、動作快,不到兩個月,新櫃子、新床鋪就能搬進來了。」張氏笑咪咪地勾著盧氏的手,東指指、西劃劃,真把這裡當成自家屋子。

  盧氏被她氣得連聲咳嗽,推開她的手喘息不已。

  真當她軟弱沒脾氣?真以為鐘家三房是塊人人都能啃幾口的肥肉?撫著胸口,她指住張氏,滿臉怒容。

  鐘凌深吸氣,提醒自己,她是痞子嘛,痞子就有痞子的應對方法,對付沒臉皮的人,只能比她更不要臉。

  扶著母親坐下,鐘凌倒給她一杯溫水,在她耳際輕聲道:「娘別急,一切有我呢。」

  鐘凌盈盈笑著,走到正在丈量的陳師傅面前道:「大叔,您能做可以伸縮的櫃子、床鋪嗎?」

  「你這丫頭在說什麼,天底下哪有那種東西?快走開,別耽誤陳師傅做事。」張氏伸手要把她拉開。

  鐘凌不理會她,身子一閃,又轉到陳師傅跟前,一臉天真無害地問:「大叔不會做伸縮櫃啊,那可怎麼辦才好?堂哥的新房比我娘的房間小多了,連一半大都沒有呢,到時堂嫂的嫁妝怎麼擺得下?」

  「新房不是要設在這裡?」陳師傅這會兒終於停下手頭的工作,轉頭問張氏。

  鐘凌不給張氏說話的機會,急忙搶道:「大叔說話真有趣,是堂哥要娶媳婦,又不是我爹要冥婚,新房怎麼會設在我爹娘的屋子裡?」

  「死丫頭,你觸什麼霉頭啊,你大堂哥要辦喜事,你竟說要冥婚?!呸呸呸,童言無忌。」張氏順手就往她身上拍了兩下。

  鐘凌吃痛,卻依然揚起笑眉問:「既然是大堂哥要辦喜事,就該辦在大伯父家裡呀,怎麼跑到我家來辦?爹爹才過世不久,我們家還在服孝,連白燈籠都還沒有取下呢,真不曉得是誰在觸霉頭。」

  「走開、走開,小孩子家不懂,我已經和你娘說好,你別在這裡搗亂。」

  「說好什麼?哦,大伯母指的是上次那回事嗎?」

  張氏不想理會鐘凌,一把推開她,隨口敷衍道:「對,就是上回那件事。」

  「大伯母,你是說真的?不是開玩笑的?不會吧,大伯母竟是這種人!」鐘凌突然揚起嗓門大喊,把陳師傅和張氏都給嚇一大跳。

  「死丫頭,你在胡鬧什麼?想嚇死人啊!」

  張氏比鐘凌更大聲,企圖把她的氣勢給壓下去,沒想到鐘凌壓根兒沒打算和她比氣勢。

  毫無預警的,鐘凌雙手捂起自己的小臉,放聲大哭。「大伯母,你真的要霸占我們家的房子和田地?我爹爹才剛入土啊,你就迫不及待要把我們趕出去,你的心怎麼這麼狠!

  「大叔,您別急著量尺寸了,快回去和新娘子說,這門親事萬萬結不得,我爹爹前腳才抬出去呢,大伯母見我家裡只有寡母帶著一雙兒女,便心急火燎地想侵占我爹的遺產,聽說新娘子家的情況和我們差不多,指不定往後大伯母也要強迫新娘子回去和弟弟爭產,身為長姐無法扶持幼弟已是罪過,還要強占他的家產,那不是人做得出來的吶。」

  張氏聞言心驚,這是光明正大往她頭上潑髒水啊,她怎麼能夠忍下?

  肥掌一把抓起鐘凌,接連幾下往她身上、臉上招呼,她一面打,一面喊,「我讓你滿口胡嘜!我讓你滿口胡嘜!」

  鐘凌刻意挨上幾下,順勢放聲大哭。

  盧氏見狀,搶過來護住自己女兒。「大嫂,孩子不會說話,你別打她,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站在門外的鐘子靜也衝了進來,他像只小老虎似的齜牙咧嘴,兩個漂亮的眼珠子死死瞪住張氏,「你不要打我姐姐。」

  鐘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泣道:「方才明明是伯母自己承認的啊,這秀水村裡,誰不知道鐘家大房、二房、三房早在十幾年前就分了家?別說當時分家,田地、銀錢全落入大房、二房口袋裡,三房連一毛錢都沒拿到,就說這些年,爹爹暗地裡接濟大房、二房的銀子,就不知道有多少?如今爹爹不在了,家裡過得窘迫,咱們也沒上門討債,還不是看在親戚分上,寧可自己樞省些,也不願讓親戚失了顏面。

  「人人都曉得,三房的屋子、田地全是爹爹親手掙下的,和大房、二房毫無關系,怎地爹爹才走,屍骨未寒呢,大伯母就急巴巴地上門搶屋子?白燈籠都還沒取下,就迫不及待在我家裡辦喜事。大叔,您說說,這不是搶奪、不是霸占,是什麼?

  「今兒個確實是阿芳出言無狀,冒犯大伯母,我挨上幾下沒關系,可話也得說明白,事情要弄得清清楚楚才是,否則明兒個我們母子三個怕就要被人趕到大街上當乞兒。

  「大伯母,你實話說了吧,你是不是非要謀光三房財產才肯放過我們?」

  這番話讓張氏臉上下不來,急忙對盧氏說道:「還越說越真了?誰說要霸占三房財產,你們是打哪裡聽來的混話?小丫頭不明白前因後果,你這做娘的也不好好教教。」

  「大伯母,所以是阿芳聽錯了嗎?」鐘凌見好就收,抹去眼淚可憐巴巴地問。

  「自然是你聽錯了。」張氏硬是轉口解釋,「這件事是在你爹生前就說好的,咱們那邊的屋子舊,怕新嫁娘不自在,要借你家裡辦喜事,怎麼說著說著,就成了大房要搶你家屋子了?」

  「既然只是借地方辦喜事,為什麼大堂嫂的嫁妝要來量我爹娘的房間?成親後,新床、新櫃子要挪地方,不是挺不方便的,何況尺寸還不合呢。」鐘凌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就算陳師傅想裝傻聽不懂也裝不來。

  可張氏非要把話給拗回來。「咱們家人手多,哪會不方便,大房第一次辦喜事,總是要辦得風風光光,讓滿村子都羨慕。」

  「是這樣的嗎?」

  「可不就是這樣。你啊,聽不明白就別胡說,這話要是傳出去,你大伯還要不要做人?」

  張氏咬牙暗恨,她使了多大力氣才說服丈夫搬進三房,現在……眼見成不了事,滿肚子火氣吶。

  她告訴丈夫,三房需要人扶持,咱們當長兄長嫂的,難道能不理不顧?怎麼樣也得把小叔子的兩個孩子給教養成人,何況田裡的事咱們不幫襯,難道讓外人去占孤兒寡母的便宜?

  占便宜也就罷了,萬一傳出什麼不好聽的是是非非,你這做長兄的,死了以後還有臉面見小叔子?咱們一家搬進去,擠是擠了點,好歹大伙兒有個照應,那些有心思的男人才不敢做得太過分。

  她算准盧氏性子弱,只敢給軟釘子碰,沒膽量和大房硬碰硬,只要把嫁妝做好抬進來,哪還能反對?難不成盧氏肯拿銀子給新媳婦重打一副合適大房舊宅的嫁妝?何況往後,三房還得靠大房扶持呢。

  眼見就要事成,誰知竟會搞成這樣,這壞事的死丫頭!

  鐘凌撫撫胸口,松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大伯母,這事兒雖然是我爹生前親口應下的,但我爹剛過世,我和阿靜都要守孝呢,在這兒辦喜事怕是會衝撞了,我想大堂嫂肯定能夠體諒夫家,大叔,您說對不?」

  她沉靜的眸子望向陳師傅,似笑非笑地等他回話。

  明明只是個小丫頭,可那氣勢竟是壓得他無法反駁,一個沒講好,弄到最後會不會成了他伙同鐘家大房合謀三房財產?

  「小丫頭這話在理,要不,鐘家大嫂,我回去幫你問問,如果新娘家裡不介意的話,還是在老宅辦喜事的好。」

  話說到這裡,張氏再惱火也不能再堅持下去了,只好退一步道:「就依你說的辦吧。」

  臨行,張氏恨恨地瞪鐘凌一眼,不過鐘凌不介意,笑了笑,做事情她向來只看結局。

  送走大伯母和陳師傅,鐘凌打勝仗似的,雄赳赳、氣昂昂,一個旋身,發現母親倍感安慰的目光,她笑著迎上前,做出一副小女兒情狀,撲進母親懷裡。

  盧氏抱住她,心疼地輕撫著她被打紅的臉頰。「娘沒用,今天幸好有你,要不,還不知道要鬧成怎樣。」

  鐘凌懂,請神容易送神難,要真是讓大伯母一家搬進來,到最後要搬出去的肯定是他們母子三人。

  「娘,爹爹教過我一句話。」

  「你爹說什麼?」

  「爹說,碰到無恥的人,得比他更無恥。大伯母連臉皮都不要了,咱們還替她護著顏面就是咱們傻。」

  「別聽你爹的,那是在做生意,做人做事還是良善些的好。」盧氏笑了,把一雙兒女抱在懷裡。

  「娘,阿芳已經長大了,以後有擔子您別一個人挑,阿芳和您一起承擔。」

  聽見女兒這樣說話,她滿臉欣慰,「娘知道。」

  鐘子靜聽著,也抬起頭說:「娘,阿靜也長大了,阿靜可以保護娘。」

  「好,我們家阿芳、阿靜都長大了,以後娘有憑仗,再不害怕了。」

  一場鬧劇終於落幕,但鐘凌心底清楚,這只是中場休息,接下來的事還多得很,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她握住母親微涼的手,輕聲道:「娘,您猜猜,為什麼大伯母非要搬進咱們家?」

  「你知道?」

  「嗯,爹爹和阿芳提過,爹爹說娘的身子不爽利,這種事就別教娘操心了,讓我別對娘說。」

  盧氏輕嘆,「你爹總是顧著我,反倒是讓阿芳操心了。」

  「阿芳不操心,爹在,天大的事兒有爹頂著,只是如今……」她眨了眨微濕的睫毛,輕聲道:「娘,大伯母是看中爹爹給咱們留下的那些地了,聽說有京裡的大官看中咱們秀水村的風水,說這裡地靈人傑、風水極佳,辭官後想在這裡置辦土地建屋宅,縣太爺周大人便讓裡正幫忙找土地,那裡正就是大伯母的娘家兄弟。」

  「你爹怎麼會知道這事兒?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她不能回答,這件事在半年後,村子上下無人不知,只能繼續往爹爹身上栽贓。「我不知道爹是從哪裡聽說的,但那天上山時,爹爹親口告訴我,他還說,如果賣了地,是不是該搬進城裡做點營生。」

  「你記得那天的事了?那你想起你爹是怎麼發生意外的嗎?」盧氏心中一急,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問,丈夫死得不明不白,她心裡那關始終過不去。

  鐘凌搖頭,滿臉歉意,「娘,對不起。」

  她想不起來,鐘子芳給了她一堆記憶,卻獨獨空出那一段,她也很想弄清楚事實真相,但都快把腦漿給刨出來了,也挖不出那段經歷。

  盧氏失望。

  垂下頭,好半晌後問:「你爹說了,要把地賣掉?」

  「是,爹說我們得罪不起那大官,何況那幾畝田不是祖產,不值得為它們冒險。我知道娘想把它租給農戶,往後靠田租過日子,但如果這麼做,難保不與外男接觸,怕有那些心思不正的會傳些閑言閑語,毀娘名聲,與其鬧上一圈後這地依舊保不住,不如……」

  「不如就此賣掉?」盧氏閉眼,無奈嘆息,可恨自己生成這副模樣,教人有機會說嘴。

  「娘,你別難受,我承諾,今兒個咱們賣掉一畝田,日後我會買回十畝。」鐘凌見狀,連忙安慰。

  盧氏愛憐地摸摸女兒的頭,苦笑,「娘又不是莊稼人,要這麼多田做什麼?留著幾畝田地不過是擔心日後你們姐弟沒倚仗罷了。」

  「娘放心,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的,就是為了天上的爹爹,咱們都得這麼做。」鐘凌雙眼綻放出光芒,她說得信心滿滿、自信篤定,鼓吹得連鐘子靜也相信自己的姐姐有這份本事。

  「嗯,娘把地契交給你,明兒個你就拿去裡正那裡賣了吧。」

  鐘凌搖頭,「不,我直接拿去賣給縣太爺,這件事是貴人請縣太爺幫忙張羅的。」

  鐘子芳前世的記憶告訴她,裡正在村裡搜購的土地以約一點七倍的價錢賣出,當初爹娘用五十兩買回的上地,裡正賣給周大人八十五兩,他交給張氏五十兩,但銀子到達母親手裡時只剩下二十兩。

  所有人都想在鐘家三房刮下一層油,只是,她干麼遂他們的意?

  「你一個人去城裡?不行,我不放心。」盧氏反對,縣太爺是什麼身分,豈是想見就能見著的人物。

  「娘,我們一起進城吧,我去衙門,阿靜陪您去看大夫,這哮喘症一定得治好,您自己親眼看到的,爹不在,別人是怎麼欺負咱們,若是哪天你也離開……我和阿靜還能活嗎?

  「所以眼下,什麼都不重要,您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什麼風風雨雨都打不垮。」

  鐘凌衝著母親一笑,笑容自信且堅強,從容的模樣落在盧氏眼裡,她仿佛看見女兒一夕成人,這孩子比起軟綿的自己強得太多。

  鐘子靜也握住母親的手,認真說道:「娘,姐姐說得對,您得把身子養好。」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三章 不得不出這個頭

  天蒙蒙亮起,鐘家母子三人就起床了,漱洗過,吃頓簡單的早飯,把東西收拾好,鎖上大門便出發前往城裡去。

  秀水村離縣城不算遠,約莫一個時辰的腳程,如果有馬車坐的話就更快了。

  做農事不比在大戶人家當管事,鐘明辛辛苦苦耕種了這麼些年,也不過多置辦幾畝田地,其他的就顧不上了,不過,這當中也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必須接濟兩個哥哥的緣故。

  鐘凌走不到半個時辰,看見兩輛囂張的馬車把他們遠遠拋在後頭,就在心底暗暗發誓,日後掙足了銀子,第一件事就是要買輛馬車代步,雖說走路運動身體好,可長年用捷運、摩托車代步習慣的她,怎麼受得了?

  不滿歸不滿,她還是乖乖和母親、弟弟進城。

  到了城裡,鐘凌和兩人要分道走。

  臨行前,母親不放心,拉著她多囑咐了幾句。「若是田地賣不成,千萬別勉強,了不起回村裡賣給裡正,要是得罪官大爺才是得不償失,知道不?」

  鐘凌點頭應下,便帶著地契往衙門走去。

  縣太爺姓周,叫周玉通,行事跳脫,不拘泥形式,他不像一般酸儒,頂著滿口的聖人之言卻狗眼看人低,在地方上著實做了不少好事,頗得百姓稱頌。

  周玉通最膾炙人口的事是,他剛任縣府大人時不識庶務,曾經為農田水利之事扮過農夫、住在鄉間,不恥下問地四處向老農請教。

  此舉讓他深得民心,從此任何要在地方上推行的政務,都做得比別的縣太爺更快更好,因為在老百姓心目中,他不是「官大人」而是「自己人」。

  另外,他破案屢用「奇招」,那些奇招在鐘凌眼底不算什麼,「包青天」多看兩集,就會發覺包青天要比他厲害得多,但這些奇招在老百姓眼底,已經是可以拿來當話本的題材了。

  總而言之,周玉通是個好官,他勤於政事,專注民生,不古板迂腐,日後官位一升再升……

  鐘子芳前世的記憶裡,有不少筆關於他的資訊,她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也不知道「不古板」是否代表能接受「新奇」?如果兩者相等,那麼她要用怎樣的華麗登場才能吸引對方注意?

  又走上一刻鐘,鐘凌才看見衙門口。

  她加快腳步往前行,到達衙門前時,發現前面圍了幾十個人。

  怎麼?有熱鬧可以看?衙門也舉辦年終演唱會?

  鐘凌使出搶演唱會搖滾區的精神,擠到最前面,小小的個頭力氣不小,推推擠擠間有人轉頭瞪她幾眼,這時候就是厚臉皮派上用場的時機了,她裝出一臉無知稚女的神情,專心一意地往前擠。

  一名高挑碩壯的胡子男被她擠開,他揚起粗墨濃眉,深邃的眼珠子盯著她的背影,嘴角輕抿。

  阿五、阿四回報,從鐘家大房算計三房田產的消息傳來,他就想著這丫頭會怎麼護住家裡的幾畝地,沒想到她想出的方法竟是提早一步把田給賣掉,重點是,她想賣的對像不是有親戚關系的張裡正,而是縣太爺。

  於是一大早他特地進城,因為很想知道,一個小丫頭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如何和縣太爺牽上線,又怎能把田地賣給縣太爺?

  也不知道是太遲鈍還心裡掛著事兒,鐘凌完全沒發現自己成了別人眼裡的女主角,她擠到最前頭,踮起腳尖,拚命往裡頭瞧。

  看清楚了,並不是舉辦演唱會,如果是的話,她就要重新銓釋「古代」兩字。

  衙門大堂裡有人在告官,雙方都振振有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至於縣太爺高坐明堂,尚未作出判決。

  「縣老爺冤枉啊,我家相公是好心,哪知道會惹出一身騷?昨兒個李健上門,說自己錯過宿頭,民婦見他單身一個人,便告訴他縣城裡有間興隆客棧,興隆客棧裡有大通鋪,一個晚上只要一百文錢。

  「可他說興隆客棧已經住滿,他聽人說,我家相公仁慈,經常接待錯過宿頭的旅人,便過來投宿,沒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冤枉啊。」

  一名三、四十歲的婦人一開口就哇啦哇啦地講不停,經過旁觀者的「介紹」,鐘凌知道她是王忠的妻子。

  這場官司的被告是王忠,原告是李健,情節很簡單,就是李健到王忠家投宿,隔天身上帶的五千兩銀子不翼而飛,他認定王忠竊財,便告到官衙裡。

  「仁慈?說得真好聽,你讓我去興隆客棧投宿,不過是看我衣裳寒酸罷了,可見到我從袋子裡掏出二兩銀子,你們馬上變副嘴臉,迎我進門。在你們那兒住一夜,要比城裡的客棧貴得多,要不是我帶著五千兩銀子,不想招惹別人的眼,誰會去當這個冤大頭。」

  王忠反駁道:「你別胡說八道,做生意講究的是你情我願,我可沒求你非得住在我家裡。」

  「是,你沒求我,全是我自願的,但我可沒自願讓你偷走我的銀子。」李健振振有詞,他抬頭看著堂上的縣太爺,滿臉憤恨。「那晚,草民把銀錢收好,誰知道一覺到天亮後,竟發現那五千兩銀子不翼而飛,草民正覺得奇怪呢,平時草民很警覺的,夜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可昨兒個怎麼睡得那麼沉?

  「發現銀子不見後,草民在炭火裡找到了一塊沒燃完的安息香……大老爺得替草民作主啊,王忠開的是賊窩。」

  「胡說,誰偷了你的銀子?講話要有憑有據,如果我家是賊窩,這些年投宿的人那麼多,我早就發財了,哪還需要辛辛苦苦開書鋪營生。」

  「誰管你開不開書鋪,我只曉得我的五千兩銀子不見了,那是我要去梁州城買馬的銀子,現在你讓我怎麼辦?」

  「你說我拿了你的錢,證據呢?」

  「昨兒個我住在你屋子裡,銀子就是在你家不見的,難道銀子會長翅膀飛了?如果不是你想做壞事,何必在爐子裡放安息香?各位鄉親,你們說句公道話,平日王忠是不是摳門得很,今兒個是不是一大早就到各處去花銀子?買金買銀買首飾,還訂了個上好的楠木櫃子。」

  他一問完,站在門口觀望的幾個人紛紛點了頭。

  「冤枉啊,大老爺,那是我女兒出嫁,要給她置辦嫁妝的呀!」

  「那也未免太湊巧,什麼時候不置辦,我丟掉五千兩銀子,你們家就置辦起嫁妝。」李健冷哼一聲。「各位鄉親,如果你們肯站進來當證人,證明王忠今天當了散財童子,若能將銀子追回來,願意作證的人我一人贈銀十兩。」

  聽見十兩銀子,馬上有人眼睛發光,飛快走進衙門裡,鐘凌略略一想,也跟著走進去。

  見鐘凌動作,那胡子男忍不住皺眉。她缺錢缺得這麼緊?不怕作偽證?

  周玉通讓這些出頭的人一個個輪流說話,他們描述王忠平日裡的小氣吝嗇,以及今日花銀子的慷慨大方,說得活靈活現的,好像所有人都在事發現場,甚至有人一口咬定,要不是發了筆意外之財,王忠絕不會大手大腳地花錢。

  當所有人都說完話,鐘凌才站出來,她不像旁人那般,一開始就指控王忠,而是走到縣太爺跟前,恭恭敬敬的請教一句,「大老爺,我可以問幾句話嗎?」

  周玉通瞧著身量尚小,長得眉清目秀、雙眼清澈的鐘凌,心底覺得有趣。

  問幾句話?她想當問案的青天大老爺嗎?才多大年紀的丫頭,就算她是個婦人,進了衙門瞧見這陣仗,怕也是要嚇得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吧,居然還想問上幾句?她能問出個什麼子醜寅卯?

  周玉通起了興致,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還真想聽聽她能問出什麼名堂?「好,你問。」

  鐘凌走到李健面前,微笑地問:「大叔,王忠真的一個晚上收你一兩銀子啊?」

  「可不是,要不是沒辦法,誰肯上門讓他痛宰,掙銀子可不容易。」

  「我上回聽說,王忠摳門,連炭火都舍不得給足,有人半夜給凍醒了呢。」鐘凌脆生生的清亮嗓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小姑娘也聽說過?沒錯,就是這回事兒,也不想想收人家多少錢,居然做出這等黑心事。」見鐘凌替自己說話,李健精神來了,唱作俱佳地卯足勁兒猛表演。

  「可不是嘛,王忠這般吝嗇的人竟舍得用上昂貴的安息香,肯定知道大叔身上帶很多銀子。」

  「小丫頭,你真聰明,大叔要是像你這麼精明,昨兒個就會多留幾分心。唉,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希望青天大老爺能幫我把銀子給追回來。」

  李健垂頭喪氣,嘴角卻不自覺地露出得意,別人沒看見,個子還沒長足的鐘凌站在他身邊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的。

  「大叔,梁州城的馬貴嗎?」

  鐘凌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李健怔了怔,不明白話頭怎麼會繞到這裡,他抬頭看一眼堂上的縣太爺,壓下心頭的不解,回話道:「這得分馬的好壞,有上等馬、中等馬、劣等馬,不同的馬不同價。」

  「在那兒買馬,不能賒帳的吧?」

  「當然不能,要是能賒我怎會急得跳腳,在那裡做買賣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連半兩銀子都欠不得,規矩緊得很。」他一雙眼睛溜溜地轉著,隱約察覺自己要落入什麼陷阱,可偏又想不出怎麼回事。

  「半兩銀子都欠不得呀,那就得給現銀了,銀票有時候還拆不開呢。」鐘凌自然而然地接下他的話。

  「對啊,小丫頭很懂門道,家裡也是做這行的?」

  鐘凌莞爾,續道:「既然如此,大叔昨兒個投宿肯定帶著一大箱銀子,難怪王忠會見財起意,只是五千兩銀子得有多重啊,大叔一個人扛得動?」

  話一出,李健怔愣住,但鐘凌才不讓他有機會反口,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說:「可是說不通啊,既然王忠知道大叔有錢,怎麼會見大叔衣裳寒酸拒絕你進門?我可鬧胡塗了呢。」

  李健終於明白,陷阱在這兒等著呢,心頭一急,急忙改口,「不,我帶的是銀票,所謂財不露白,我刻意穿得不起眼。」

  話說完,他急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因為此話一出,後面的贓全栽不上了。

  李健又窘又急的表情落入周玉通眼底,他忍不住彎了眉毛。真是個聰慧的丫頭啊,幾句話就把人給套住。嘴角微翹,他眼底流露出一抹欣賞。

  同樣的欣賞也落入衙門口的胡子男眼底。他竟是誤會小丫頭了,還以為她看上區區十兩銀子。

  「哦,原來是銀票啊?」

  「是,就是銀票。」這會兒,李健再也顧不得後頭的布局,只求眼前能夠全身而退就行。

  問題是鐘凌並沒打算讓他全身而退,纖細的食指在頰邊點了點,嬌俏一笑,又道:「既然是銀票,就不難追查,不知道大叔帶的是哪家錢莊的銀票,面額多少?確定之後就可以去查查今兒個王忠花的錢是現銀還是銀票,若是現銀,就得去錢莊查,王忠今兒個有沒有拿銀票去兌現銀,再看看那銀票能不能與大叔說的對上,要真對不上,就得將王忠家裡裡外外翻一遍,昨兒個半夜才偷的銀票,今兒個一早就被告上了,能藏到哪兒?還有啊……」

  還有?沒有了!沒有了啦!李健一張臉嚇得慘白,盯著鐘凌的目光像看著鬼魅似的。

  鐘凌偏著頭,似笑非笑地望了李健一眼。「真是奇怪呢,五千兩銀子被偷,大叔不先報官,倒有閑情逸致去調查王忠往哪兒花錢去,是不相信縣太爺能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還是大叔知道王忠把那些銀子給藏在哪裡?」

  前路後路全教人給堵死,李健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一個跪不穩,他癱倒在地上。

  這會兒王忠知道自己有救了,急忙說:「不必查了,今兒個草民訂的各色錦緞布疋共三十五疋,花銀十八兩,楠木床二十八兩,還有頭面首飾六十八兩,我付的全是平日積攢下來的現銀。

  「青天大老爺,草民給的多數是散碎銀子,只有首飾頭面那裡付十三錠五兩銀子和三錠一兩銀,那是因為錦記首飾鋪的老板說,如果我付整銀就便宜我三兩。」

  將碎銀熔掉鑄成整錠的銀兩會造成部分損失,而王忠是錙銖必較之人,能用碎銀子付帳的話自然不會拿出整銀。

  至於李健,試問:誰會搬著五千兩的散碎銀子到處跑?

  話說到這裡,真相呼之欲出,只不過李健為什麼要誣告王忠,必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

  鐘凌轉頭對上周玉通,「縣太爺,聽說皇帝為了端正民風,下了嚴令,誣告他人者以砍頭論罪,這是真的嗎?」

  聞言,周玉通忍俊不住,輕掩嘴巴,用咳嗽掩去笑意,回道:「小姑娘,沒這麼嚴重,只會判流放充軍,不過說來結果也差不多就是,這會兒北邊正在和蠻族打仗,流放的罪民自然要擺在最前頭和蠻族打,就算有一身好武功,怕是也得戰死在沙場上。」

  周玉通此話一出,李健嚇得膽破心驚,他不過拿了人家幾兩銀子辦事,何必為此搭上一條命。他頓時雙手扶地,不斷磕頭,一五一十地把事實給招了。

  事實是,城裡惡霸許開看上王忠那月鋪子,便設下此局,讓李健上門投宿鬧事,並趁夜將五千兩銀子埋在王家後院。

  許開清楚,王忠就算把整副身家全數交代也湊不出五千兩,因此絕對不可能拿錢息事寧人,不息事寧人就只有告官一途。

  李健言之鑿鑿,再加上幾位鄉親為王忠的吝嗇作見證,縣太爺只能到王忠家裡搜查,衙役裡已經有人得到好處,到時候帶著人往後院走,鏟子挖個幾下,便是罪證確鑿,然後王忠被抓進大牢裡關個三、五年,王忠無子,獨生女出嫁在即,他那個婆娘又是個昏聵的,三、五年的時間,那鋪子足夠讓人吞了。

  若是沒有鐘凌跳出來攪局問那些話,李健也不至於自打嘴巴,前言不對後語,導致陣腳大亂,最後什麼都得招了。

  事情水落石出,周玉通便命捕快去捉拿許開,將李健收押,王忠無罪釋放,至於那五千兩,自然是收歸府庫。

  案子結束,眾人紛紛退去,那些幫李健說話的人別說十兩銀子摸不著,還碰了一鼻子灰。

  圍觀百姓議論紛紛,全議論著王忠這場無妄之災,唯有那個自始至終盯著鐘凌看的胡子男,濃濃的雙眉勾起兩道興味。

  王忠松了口氣,走到鐘凌面前道:「小姑娘,多謝你的幫忙,以後有事就到王氏書鋪來……」

  話剛出口,王忠的妻子急急拉他一把,他看清鐘凌身上穿著粗布衣裳,擔心她上門借銀子,連忙改口,「大叔那裡別的沒有,就是書多,小姑娘想看書盡管來借。」

  鐘凌理解地點點頭,道聲謝,轉身發現周玉通已經退堂。

  柳眉微蹙,心想周大人怎麼走得這麼快,還以為出這個頭,會讓對方對自己有幾分興趣呢,沒想到會是這樣,該尋個衙役替自己傳話嗎?

  她在心底暗忖,尚未付出行動,便有衙役過來,說周大人有請。

  眼睛一亮,賓果!這個頭,出對了!

  鐘凌開開心心地隨著衙役往後堂走,壓根不知道那雙盯著自己的深邃大眼,自始至終盯住自己不放。

  「主子。」人走光了,阿五輕聲提醒。

  「阿六,你去衙門後堂,聽聽那丫頭怎麼賣掉田地。」

  「是。」阿六領命,縱身一躍,竄上衙門屋頂。

  「主子,那我們呢?」

  「我們……等她去。」

  大胡子微翹,阿五看出自家主子在笑,臉上有幾分不敢置信,轉過頭,朝鐘凌離去的背影望去。

  周玉通看著眼前的小丫頭,她一身粗布素衣,頭上戴著朵白色小絨花,可見得家裡有人新喪,這種時候若不是情非得已,家裡人怎會讓個小丫頭出門?

  她不是來幫自己辦案的,沒猜錯的話,定是有求於己。

  在他審視鐘凌的同時,鐘凌也在觀察對方。

  這位周大人三十幾歲人,長相溫雅斯文,深邃的雙眸裡飽含智慧,難怪在未來的若干年裡他的官運亨通,一路成為三品大員。

  在鐘子芳原主的記憶裡,他除了是個縣太爺之外,還教了兩個學生,一個叫徐伍輝,一個叫賀澧。

  徐伍輝早在幾年前已經考上秀才,明年將參加秋闈,他不但會通過鄉試,還拿了第一名成為解元,一時間聲名大噪。

  緊接後年春闈,他通過會試、殿試,成為探花郎,深得皇帝和皇子倚重,短短幾年官越做越大,在鐘子芳死前,他已經當上禮部侍郎,依這種速度下去,將來定會入閣拜相。

  徐伍輝長得相當好,眉清目朗、神采飛揚,一臉陽光似的笑臉,教人看著便心神蕩漾,雖然他的個子不高,但男人嘛,在沒有偶像男星的世界裡,有能耐遠遠比有身高重要,重點是他性情穩重,脾氣親和,在尚未發達之前和鐘子芳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郎有情、妹有意,在鐘明尚未離世時,兩家的長輩有意思促成小兒女的婚事。

  可惜她陸續父死、母喪,孤兒寡母已經夠慘,弄到後來還成為孤姐幼弟,這樣的情況下就算鐘子芳再溫良能干,都不會有人想攤上這個克父克母的女子,更何況徐伍輝還有一對勢利的長輩,怎麼肯讓大有前途的兒子娶個沒有娘家的女人?

  因此在鐘明辦喪事期間,徐家大娘過來幫手時,便話裡話外暗示盧氏,當初兩家的口頭約定作罷。

  盧氏是個懂事慧穎的,她明白得很,婚事不能強求,否則就算夫婿前程再好,女兒嫁過去也不會幸福。

  至於賀澧,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年紀約莫二十初頭,七、八年前他和父母遷居到秀水村,搬來後蓋了間大宅子,又置下近百畝地租給村民耕作,這份家當在村子裡算得上頭一份,後來他父親不知何故離開,再沒有回來。

  賀澧不太和村人打交道,而村人對他多數懷有幾分敬畏,因為他身材壯碩、濃眉大眼、長相嚴肅,還留著一把大胡子,若不是瘸了腿,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大將軍,提著一把大刀、橫掃千軍萬馬的那種。

  鐘凌沒記錯的話,前世的賀大娘將會在今年底向盧氏探口風,想促成鐘子芳和賀澧的婚事,但鐘子芳害怕看起來凶惡的賀澧,哭死哭活的怎麼都不願意嫁到賀家。

  也是,好好一個人干麼把自己弄得像藍胡子,鐘子芳當然會害怕自己變成人家的糧食。

  後來此事作罷,隔年鐘子芳喪母,再隔年弟亡,在鐘子芳進京時,賀澧過世的消息傳到她耳裡,賀大娘哭倒在大雨中……

  所以這輩子,賀大娘還會來向母親提婚事嗎?

  回神,鐘凌向周玉通盈盈一拜,道:「民女鐘子芳問大人安。」

  周玉通喜歡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好像在她跟前的不是官老爺,只是個普通長輩。可以這般自若、不容易啊!他莞爾道:「今兒個的案子多虧你了。」

  「大人客氣,就算沒有民女出頭,大人也能將案情審出真相大白,只是……民女不得不出這個頭。」

  「不得不?」顯擺還有理兒了?周玉通勾起嘴角。

  「是,子芳不過是個小丫頭,大人日理萬機,哪有余暇聽民女說話,若非是李健開口,要鄉親為他作證,民女怎能得此機會站到大人跟前?」

  周玉通詫異,他想過她定然有求於自己,還猜著她會如何迂回,慢慢透露出所求之事,沒想到她竟會大方坦白自己的心思。

  「你找本官有事?」

  「是。爹爹過世之前曾經聽聞風聲,周大人要在秀水村裡買地。我爹於月前亡故,娘身子虛弱,弟弟年幼,再加上爹爹的喪事……銀子像水般流出去,可是娘的病情不能延宕,若非別無他法,民女也不願將田地出賣……」

  說完,她從懷裡拿出地契,放在桌面上。

  「此事我已托給當地裡正,你直接把地契交給裡正就可以了。」

  她搖頭,遲疑道:「周大人是寬厚人,上等田一畝以十兩收購,中等田七兩,下等田三兩,但裡正上等田只願用六兩成交、中等田四兩、下等田更是只有一兩銀子,這筆錢於旁人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民女一家卻是救命銀錢,必須精打細算。」

  周玉通聞言色變。他沒想到張裡正居然從中收取這麼大的回扣,那麼這上千畝地張羅下來,他可不是成了富翁?

  「你怎麼知道這事?」他凝聲問道。

  鐘凌緊咬下唇,猶豫半晌,回道:「不瞞周大人,秀水村的張裡正是民女大伯母的兄長,他與大伯母謀議此事時恰巧被民女聽到。

  「也許周大人不相信民女所言,但此事並不難求證,秀水村已經有幾戶人家將田地賣給裡正,只要稍作打聽,便能知道此事是真是偽。

  「父親過世,母親舍不得父親心血,遲遲不願賣地,為此事曾與大伯母幾度爭執,大伯母甚至想帶著一家子強行住進我家,民女心知,孤兒寡母如何能鬥得過大伯母和裡正,方才勸母親賣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了田地可爭,或許大伯母再不會再四處生事。」

  周玉通一雙濃眉皺起。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裡正也能魚肉鄉民,天底下的官怎能不貪?

  「你大伯父知不知道此事?」

  「大伯父不知,他還一心想著幫我們耕作農事。」

  「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將此事告訴你大伯父?難道他還能讓你家吃虧?」

  「此事尚未成定局,民女所講的每一句都可以被斥為謊言,民女畢竟年稚,說的話有幾個人能夠相信?再者,大伯母再壞終究是大伯父的結發妻子,民女總不能鬧得大伯父家宅不寧,再三思忖,唯有將此事先悄悄解決了,待大伯母知道田地已經不在時,就算要鬧也掀不起風波。

  「三來,費心算計必因有利可圖,我已與母親商議,過段時間給大伯父、二伯父透個風,就說爹爹早已將田地抵押,收得一筆錢財准備出外做生意,卻沒想到爹爹意外身亡,過世時身上的銀票竟不翼而飛。只要我們母子身無橫財,伯母們自然不會時刻盯著我們家裡。」

  周玉通聽著她的話,心底暗驚,她是個心思縝密、性情純善的,自家大伯母這般對待,她居然還為對方考慮周全,且處處全算計到了,沒有人能想到一個小丫頭敢直接把田地賣給縣太爺,地契不在,親戚自然相信抵押之事,此後,誰還會把多余心思用在孤兒寡母身上?

  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很難相信,如此年幼的丫頭怎能想得這般通透,且一出口字字句句皆條理?

  鐘凌說完話便微低下頭,半晌不出聲,無限的委屈在臉上張揚,周玉通靜靜看著她,輕搖頭,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

  「丫頭,你有多少田地要賣?」

  他同意了!鐘凌抬起頭,滿臉喜悅。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四章 費玉清你害人不淺

  揣著預計中的八十五兩銀子從衙門裡出來,鐘凌滿臉喜氣,走起路來,耳邊春風一陣陣吹拂,她大大吸口氣,把肺葉給漲得飽飽的再用力吐掉。

  唉,裝模作樣扮端莊還真累,她本性就是個痞子啊!不過端莊有好處可拿的話,偶爾裝幾下還是可以接受的啦。

  周大人慷慨,想湊個整數給她,但她心底暗自盤算了下,決定不貪那五兩銀子,以後需要依靠周大人的地方還多得是,與其要那五兩銀子,不如留給人家一個好印像。

  男人嘛,誰不喜歡濟弱扶傾、助人危急?何況一個愛護名聲、喜歡當善人的縣太爺。

  因此鐘凌滿臉正氣地回道:「爹爹在世時曾教導民女,為人處世不可貪心,民女只拿自己該得的。」

  然後不意外地,她在他眼底找到兩分欣賞。

  賣地之事進行順利,鐘凌回到藥鋪,她與母親、弟弟約好在這裡碰頭。

  走進藥鋪逛兩圈,沒看見人,她臉上浮起疑問,又走出藥鋪四下張望,一名藥僮發現她探頭探腦的不知道在找什麼,朝她走來,問:「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一位大嬸和小弟弟?」

  「小哥看見他們了嗎?」鐘凌連連點頭,笑臉問道。

  「是,小姑娘,你往左邊走,細數第二條巷子拐進去,有輛馬車停在那裡,大嬸和小弟弟在馬車上等你。」

  馬車?來的路上,娘打死也不肯花錢雇馬車,這會兒怎麼肯了?難道是她的病情嚴重,大夫醫囑的?可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呀,還是有人知道她從縣衙出來,身懷巨款,企圖拐她上馬車行搶奪之事?

  又或者是……不會吧,想搶奪王忠鋪子的許開,氣恨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挾怨報復?

  如果是娘叫的馬車,為什麼不直接停在藥鋪門口,難道路邊有劃紅線?

  滿腦子疑慮,不能怪她,都是電影的錯,她還看過進酒吧喝杯酒,醒來整個人泡在冰水裡,腎髒少一顆的橋段。

  越想越挫,猶豫間,她還是帶著一堆亂七八糟念頭走向第二條巷口,她不能不去看看,萬一就是單純的她家娘親想當一次大爺,卻因為自己生性多疑,讓母親在那裡等,自己在這裡候,豈不是很傻?

  拐進巷子後——很好,她果然很傻,剛走進巷子裡,就看見弟弟和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站在那裡說話。

  發現姐姐的身影,鐘子靜快步跑過來。「姐!」

  牽起他的手,她低頭問:「娘呢?」

  「娘在馬車裡休息。姐,那田地……」

  她對弟弟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鐘子靜點點頭,拉起她走到車邊。「姐,這是賀大哥,你認得嗎?」

  當然認得,那把只有歹徒為蒙蔽真面目才會留的大胡子很容易辨認,無敵鐵金剛似的壯碩身材也很容易認,他一瘸一瘸的走路動作更教人一眼就認出他是俗名賀瘸子、學名賀澧的家伙。

  不過,前輩子的鐘子芳是在他上門求娶時才認出他的,否則之前對他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所以現在……

  鐘凌微蹙眉心,裝林黛玉,優雅地搖兩下頭,柔聲問道:「這位公子是……」

  好吧!她承認自己又算計上了,如果這家伙真會在後年Say good-bye,他可是有上百畝田地的豐厚身家呢,當個有錢有田的地主婆很不錯,如果這輩子他還是肯向鐘家提親的話,她肯定不會哭死哭活的,就算不嫁,當個備胎也不錯,秀水村裡要比他富有的還挑不出三、兩個。

  鐘子靜接過話,「姐,賀大哥和我們同住在秀水村,賀大娘很會做腌菜,你愛得緊,每餐都要上桌。」

  賀澧向前走來,看見他一瘸一瘸的步伐,她適時地做出認出人來的恍然大悟表情。

  「問賀公子安。」她屈膝問安,禮儀全是從電視劇「甄嬛傳」裡學來的。

  她端莊,但對方無禮,賀澧只冷冷地點了個頭,道:「上車吧!」

  是,他不滿意她的虛偽作假,分明就不是大家閨秀,裝什麼裝,畫虎不成反類犬!

  鐘凌被他的態度弄傻了。啊就這樣?半句話也不多聊?不然客套兩聲也行啊,難怪原主鐘子芳會被他嚇得半死,一聽到他家上門求親就打死不肯嫁。

  她傻望著他的背影,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並未看得太真確,但腦海中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是清晰。

  有人說看人看眼,眼睛是人類第二個靈魂,奸佞之人眼神狡詐,虛偽之人目光閃爍,如果這話是真的,那麼擁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肯定正直誠實。她不禁有些不懂了,這樣的男人怎會讓鐘子芳嚇得半死?

  鐘子靜拉拉她的衣袖,低聲問:「姐,地賣了沒?」

  鐘凌笑著點點頭,他也跟著笑了,鐘凌低聲在弟弟耳邊說話,「這件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是大伯母和二伯母,貴人明年初春才要整地,縣太爺答應,讓我們今年把田地上的莊稼給收了。」

  「真的?縣太爺真是大好人!」

  可不是嗎?收成雖然不多,卻能安下大房的心思,一來,讓縣太爺有時間調查張裡正,若能扳倒他,大伯母沒娘家仗恃,往後就不敢對他們家這般頤指氣使。二來,釣釣二伯母,如果可以順利除去那根刺的話,或許娘真的可以逃過一死……

  鐘凌輕嘆,自從腦袋被強暴過後,她變成貨真價實的鐘子芳,一門心思全撲在如何讓母親和弟弟過好日子上頭了。

  「你們怎麼會碰上賀公子?」

  「我和娘看完大夫在藥鋪門口等姐姐,恰巧碰到賀大哥去幫賀大娘抓藥,賀大哥說拿完藥便要回村子,可以順道載我們一程,我和娘就跟過來了。」

  「你們等很久嗎?」

  「沒有,不到一盞茶工夫。」

  「你和賀公子很熟?」

  「以前沒見過,是爹過世之後才熟的。」

  「怎麼說?」

  「爹爹死去那日,家裡亂烘烘的,姐姐被抬回家裡,一直昏迷不醒,娘哭得昏倒好幾次,村人離開後,大伯母和二伯母就伸手跟娘要銀子,說是要替爹辦後事,娘那時哪有心情理會她們?只是抱著爹的身子,哭得說不出話。」

  「後來呢?」

  「我受不了她們要銀子的嘴臉,拿著掃把要趕人,二伯母冷笑,說:‘人家把咱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她們走了,家裡安靜下來,娘還在哭,姐姐還在睡,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蹲在門口放聲大哭,恰好碰到賀大哥經過,賀大哥問我怎麼回事,我倒豆子似的把滿肚子委屈全告訴他。他點點頭,吩咐身邊的人,才一會兒工夫就有人抬棺木到家裡,給爹爹收殮、布置靈堂,也有大夫來家裡給姐姐看病。不多久,大伯父和幾個堂兄聽到消息趕了過來,才接手爹爹的喪事。」

  鐘凌明白了,那時候她還在穿越的「驚喜」中尚未恢復,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全充耳不聞,原來這位賀澧還是鐘家貴人。

  車簾子掀起,盧氏對著兩姐弟招呼,「阿靜、阿芳,怎麼不趕快上車?」

  「哦,來了!」鐘凌拉起弟弟,往馬車方向快走,她沒想到臨上車時,弟弟會很天才地迸出一句——

  「姐,賀大哥解釋的《三字經》和你說的不一樣耶。」

  不一樣?是她弄錯,《三字經》不是性教育初級教本?

  抬頭,她對上賀澧的目光,他的臉被一把大胡子占掉一半,沒被占住的另一半看起來很冰、很冷、很……低溫保存,可是現在,他眼底帶著兩分笑意……不會吧!阿靜將她的錯解全招了?

  驀地,她的小臉爆紅。洞在哪裡?哪裡有洞?讓她死了吧,費玉清……你害人不淺!

  恨恨咬牙,在母親的招呼下,兩姐弟坐上馬車,馬車很寬敞,也許是為了不讓身材比熊還占位子的賀澧舒服些,車廂比一般馬車要大上些。

  在秀水村裡,有馬車的人家只有兩戶,賀家和李大戶家裡,後來幫縣太爺買地賺了不少銀子,張裡正蓋新家後也買進一輛,馬車進村子那天,他驕傲得尾巴快要飛上天,很沒知識地在門口掛一大串鞭炮,馬車進門鞭炮聲便轟轟響起,嚇得馬兒亂竄亂跳,踩傷了兩個人。

  這個笑話在鐘凌腦子裡印像深刻,只不過這一世,他還有沒有足夠的本錢買馬車就不得而知了。

  他們分坐兩排,鐘凌和盧氏在一邊,賀澧、鐘子靜在另一邊,並且非常不幸地,鐘凌坐在賀澧正對面,一抬眼就會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然後她就會聯想到自己解讀的《三字經》。

  她是痞子,所以很能夠寬慰自己的精神狀態,她自我催眠:賀澧那號表情不叫似笑非笑而是友善親近,自己之所以把它當成揶揄,純粹是她作賊心虛。

  她輕輕嘆息,暗罵自己,不懂裝什麼懂啊,孔老夫子不是說過,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不然的話看起來會很無知。

  什麼?孔老夫子沒說過別人無知?管他的,總之,她現在就是很無知。

  側過臉,鐘凌輕描淡寫地把賣地的經過說給母親知道,賀澧側耳偷聽,眼底含笑,瞄了她一眼,看來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丫頭。

  鐘凌報告結束後,賀澧突如其來地開口,「鐘三嬸,您有沒有想過幫阿靜找位先生?」

  此話一出,鐘凌猛然抬頭,對上他的眼神,這會兒她看清楚了,沒有也許、不是作賊心虛,他真真確確地在嘲笑自己。

  她不禁皺眉,假端莊被她踢到九霄雲外,她不滿意,她噘嘴批判,喊什麼大嬸嘛,他那把大胡子看起來比她家的年輕俏媽咪還老氣,懂禮貌的就該喊聲大姐,會做人的就叫聲同學,諂媚的就喊美眉,叫大嬸?他是不是「捐特們」?

  小心眼?沒錯,她就是!

  鐘凌替自家老媽打抱不平,但她家娘親半點不覺得怪異,只是用一貫的溫柔口吻說道:「以前阿靜的功課都是他爹教的,自從……阿澧說得對,我是該另外替他找個好先生。」

  提起丈夫,盧氏輕喟,眼眶微微泛紅。

  鐘子靜望向娘親,他年紀雖然小,但爹爹不在後,左鄰右舍的閑語閑語那麼多,他怎麼不清楚,沒有爹爹的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姐姐年紀也還小、娘身子弱,日後要用到錢的地方多得是,得省著點花。「娘,您別擔心,阿靜會好好用功讀書,不找先生也沒關系。」

  賀澧看著懂事的男孩,眉心微柔,是個好孩子。

  「怎麼可以,你爹指望著你光耀門楣。」盧氏揉揉兒子的發辮,心頭微酸,阿靜是他爹的希望,再苦再難都要將他教養成才。

  見母親和弟弟那樣,鐘凌被強暴的腦袋冒出泛濫溫情。

  她握緊母親的手,對弟弟道:「放心,姐姐會掙銀子給阿靜請最好的先生。」

  忍不住,賀澧揚起眉頭。她知道什麼是好先生?滿腦子不雅念頭的小丫頭!

  賀澧那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惹毛了鐘凌。了不起是錯解《三字經》,很嚴重嗎?哈哈!他可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不知道星星比月亮大,不知道太陽會自轉、月球會公轉,不知道恐龍滅絕於人類之前呢。

  不服氣嗎?賀澧失笑。不過他更喜歡她把喜怒哀樂全擺在臉上的模樣,大家閨秀不是她裝得來的。

  「我有個好友徐伍輝,鐘三嬸也認識的,他現在雖然只是個秀才,但確實有才華,家裡住得離鐘三嬸家也不遠,不如讓他當阿靜的先生。」這是伍輝拜托自己的事,他也趁此機會再試探她一回。

  「你說伍輝?」盧氏頓時有些尷尬,阿芳她爹死的時候,徐家人來吊唁,話裡話外的意思全是撇清,她不怨對方,世間情分本是如此,只是怕女兒心底難受,她便刻意不提,現在賀澧說起這荏,她忍不住看女兒一眼。

  接收到母親的眼光,鐘凌很清楚,鐘子芳對徐伍輝有情也有心,想起那個明媚的男人,鐘凌輕淺一笑,視覺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第一個環節,那樣的男人很難教人不動心。

  只不過鐘凌和鐘子芳不同,她見識過的男人很多,並且深刻了解一個原則——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她不會傻得去指望一份不屬於自己的感情,更不會相信愛情可以靠搶奪得到手,「愛情搶奪論」是用來騙女人去當小三的。

  至於徐伍輝,他對鐘子芳有沒有罪惡感吶?如果能利用這點,替阿靜找到免費家教,何樂而不為?

  她於是大方一笑,說道:「這個主意好,如果賀大哥可以幫這個忙的話再好不過。」她隨著阿靜喊賀大哥,把兩人關系拉近一步,關系近了,人脈便有了,她家孤兒寡母的,需要許多有力支援。

  「阿芳,你不知道,徐大娘……」盧氏為難地看賀澧一眼。

  「娘,我明白,您不過是擔心我胡思亂想罷了。咱們家和徐家是多年鄰居,當時孩子年幼,長輩們興致一來說些笑話無可厚非,如今年歲漸長,徐大哥又是個長進出息的,日後自然會找個合適的好嫂嫂,咱們怎能將當年戲話當真?又何必為戲話鬧得彼此心存疙瘩?」

  鐘凌的話讓賀澧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心裡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鐘子芳居然這般豁達?

  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清楚,錯在徐家,過去徐鐘兩家交好,鐘明還是伍輝的啟蒙老師,娃娃親是自小約定的,可自從伍輝考上秀才之後,徐家態度便有所轉變,而鐘明一死,徐家更是避之不及。

  伍輝注重孝道,無法在明面上違抗長輩之命,雖心中有歉,幾次想助鐘家,卻又無顏見鐘家人,他托自己做這件事,無非是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在家裡,他盡管無法抗命,但只要考上進士,說話自然有足夠分量,到時就算父母不樂意,他也有本事說服爹娘,最後頂多帶著鐘子芳上任,等孩子生下來,看在兒孫的分上,徐家雙老大概不會再多有刁難。

  至於鐘家這方面,他必須確保鐘子芳不會對他死心,確保鐘家不會在他考上進士之前替鐘子芳定下親事。

  所以當自己提到要替鐘子靜找位先生時,他立刻毛遂自薦,希望自己能為他周全。

  自己本以為得多費些口舌,才能說服鐘子芳,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篇豁達之言,伍輝知道,怕是要擔心了。

  「你真是這樣想的?」盧氏訝然。她清楚女兒有多在乎徐伍輝,感情怎能說放就放,會不會只是強撐著?

  鐘凌勾住她娘的手臂,把頭靠在她肩上。「是,現在女兒心裡只有娘和弟弟,沒有多余的心思想其他。」

  這話說得夠清楚了,賀澧明白,她不是對徐伍輝無心,只是向現實低頭。

  「如果鐘三嬸不反對,這件事就讓小侄安排吧。」

  「這段時間老是麻煩你,阿澧,嬸嬸跟你道謝了。」

  「千萬別這樣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說話間,馬車突然停下,鐘凌拉開車簾探頭往外看,道路被一堆人給堵住,過不去了,所有人全擠在一家大鋪子前面,她看一眼招牌,是金日昌賭坊。

  賭坊新開張,紅色的花球懸掛在店門口,滿地都是爆竹碎屑,熱熱鬧鬧,鑼鼓喧天,冷不防人群中爆出一陣喧嘩,有句話清清楚地傳進鐘凌耳裡——

  「又開大,六次了,連續六次開大!」

  另一人揚聲道:「快進去押小,一賠三呢,老子就不信,下一把它還能開大。」

  對話鑽進鐘凌腦海,一個記憶立即跳了出來——金日昌賭坊開張當天連續開出十八次大!

  這段記憶出現,千百個計劃從腦中狂奔而來。

  鐘凌心中吶喊著:只要贏這一回,她就可以翻盤接下來的生活,她答應鐘子芳的事就有更大的贏面。

  對!贏得這一盤!她必須贏這盤。

  鐘凌心頭一震,面露喜色,轉頭對母親說:「娘,你和阿靜先回去,我下去看看。」

  「下去看看?你要看什麼?賭坊嗎?姑娘家怎麼可以進出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盧氏抓住鐘凌的手,不允許她下車,臉上盡是不解,平日裡一個懂分寸的孩子,怎麼會突然想去賭坊?

  鐘凌回頭,發現母親眼底的堅持。

  她忘記了,這裡不是她熟悉的年代,爸爸媽媽不但不會帶孩子到拉斯維加斯,還會把進賭場的兒子給打斷兩條腿——兒子都不行了,何況是女兒?

  鐘凌很無奈卻不願放棄,口袋裡有足夠的錢,她才能帶母親和弟弟遠離危險,那個秀水村風水再好,都將成為母親和阿靜的亡命之地,只要有機會離開,情況肯定會好轉。

  壓下緊張,她緩和自己的態度,想想該怎麼說才能改變母親的態度。

  將鐘子芳前世和賭坊有關的事在腦海裡轉過兩圈,整理出邏輯後她緩緩開口,「娘,金日昌賭坊早在開張之前,就有道士預言,賭坊開張當天將會開出二十七支小,現在大開得越多,接下來開小的機率就越大,所以人人都跑過來押小,才會將路上給擠得水泄不通。」

  「所以呢?你也心急著想同他們一樣跑去押小?」盧氏怒瞪女兒,「賭這種東西怎麼能沾?多少人因此而傾家蕩產,你以為我們家有恆產可以讓你下注?還是說,這就是你讓我和阿靜過好日子的方式?」

  「不,娘,我不是想賭大或賭小,我想賭的是人性,如果沒料錯的話,不管是道士或預言全是花招,目的只是招攬客人。

  「我猜‘金日昌’定有與其他賭坊不同之處,因此主家才需要以此為噱頭吸引顧客上門,這些人將在日後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替他們招來更多客人。

  「既然是要玩噱頭,肯定會越玩越大,所以接下來肯定會連開十三、十五或十八次大,以便吸引來更多的顧客上門,等所有顧客相信道士所言只是胡言亂語,放棄繼續下注之後,賭坊才會陸續開出小。」

  眉彎、眼笑,一個無法隱藏的笑容在他臉龐慢慢擴大。

  這小丫頭居然能夠輕易看透那家伙的心思?他為這個計策可是花不少工夫,沒想到……

  鐘凌沒注意到賀澧的表情,她還在說服盧氏,扯著母親的衣袖耍賴、撒嬌,樣樣功夫全用上。

  「娘,我身上有八十五兩銀子,留下五十兩,我只帶三十五兩進去,我發誓,只賭三把,不管輸贏,立刻收手。」她伸出五指,向天發誓。

  「胡攪蠻纏什麼,你怎就聽不懂我的意思,不管輸贏,賭博這件事就是錯的,就算你猜得對,也絕對不可以去碰,你是姑娘家,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能做,還需要我提醒你?」盧氏惱怒,滿臉的無可商量。

  「娘,這是好機會啊,如果成功,我們就有足夠的銀子可以在城裡買間屋宅,可以做點小生意,再也不必面對大伯母和二伯母的虎視眈眈。」

  「不可以。」盧氏否決女兒,這種事沒得妥協。

  「娘,我絕對不會沉迷賭博,我發誓,真的!如果我沉迷於賭,就讓我不得好死!讓我一輩子嫁不出去!」鐘凌不知道這時代是不得好死比較嚴重,還是嫁不出去更厲害,她只能挑最狠的說。

  「你這是在詛咒自己還是在詛咒娘?」盧氏氣大了,哪個當女兒的詛咒自己,當娘的會開心?

  「不是,都不是,我只是在表明決心。娘,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咱們有了銀子就可以搬離開秀水村,在哪兒落戶都成,至少不會有那群虎狼親戚環伺。」

  「你以為離開秀水村就會沒事?錯了,光我們母女這副長相,走到哪裡都會惹事,在村子裡至少他們是親戚,還得顧及名聲,離開秀水村,怕是咱們會被啃得屍骨不存。」

  她長得很美嗎?穿越到這裡,她還沒照過鏡子,只在水裡模模糊糊的倒影中發現,自己的五官還算整齊,有到屍骨不存的地步?不,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娘,你到底在害怕什麼?」鐘凌問。

  盧氏不回答,看都不看女兒一眼,逕自輕聲對賀澧說道:「我們繞路吧,阿澧,能不能讓馬車調頭?」

  「娘,不要這樣,我是對的,我不會猜錯,這些錢絕不會丟掉。」鐘凌握緊拳頭,說得信誓旦旦。

  「就算八十五兩會變成一千兩,你也不許去,別忘記,你爹剛過世,難不成你要讓你爹被人戳脊梁骨,說他養女不教?」

  「我不是皇後娘娘,更不是什麼名門千金,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這個小丫頭的。」

  「你怎麼知道賭坊裡面沒有秀水村的人?」

  兩母女越說,口氣越僵。

  「娘,您真的寧願過這種生活,不肯冒險一次?」

  「別把生活說得這麼可怕,秀水村是你爹的老家、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就算和你大伯母、二房之間有些口角爭端,他們都是我們的親戚。」

  「娘,你不知道……」才開口,她立即閉上嘴。

  是啊,娘怎麼能夠知道,知道她將在二伯父和二伯母的陷害之下,不得不讓二伯母的兄弟當上門女婿,而那個肮髒齷齪的王水木將會霸占三房家產,虐死母親?

  然後阿靜漸長,越發明眸皓齒,王水木竟趁自己不在,將他賣給變態老爺為孌童,阿靜想要逃出來,卻被活活打死,她趕著去收屍的時候,看著七孔流血、死不瞑目的弟弟,欲哭無淚。

  氣、恨!鐘凌用手蒙住自己的臉,吐不出口的怨氣在胸腹間衝撞,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鐘子靜看看生氣的母親,再望向憤怒姐姐,他左右為難,輕扯鐘凌的衣袖說道:「姐,娘身子不好呢,你別惹她生氣。」

  她知道。伴隨著一聲長嘆,鐘凌垂下頭,強烈的無力感讓她紅了眼眶。

  「娘,您別氣姐姐,她只是想讓我們日子過得好一些。」

  「娘知道,但不義之財不可取,爹爹的教訓你們要牢記。」

  盧氏看著鐘凌那副模樣,心疼。她何嘗不知道女兒在想什麼,可是路不能走歪,尤其是姑娘家,一旦走錯路,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就如同……如同自己這樣。

  「阿澧,讓馬車調頭吧!」

  「是。」賀澧下車,幫著趕車的阿六將馬車調頭。

  待賀澧上車後,車子再行,鐘凌咬著牙,無限心痛,她痛到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平空掉下的大好機會就這樣溜走,這算什麼事啊!

  只要給她一點點自由、一點點空間,她就能夠翻轉局面,為什麼老天爺把機會晾在面前,卻捆著她不允許她碰?

  原來身不由己是這種感覺,原來呼吸不到自由空氣真的會讓人窒息,她在民主自由的年代活一輩子,習慣不殺人放火就不會有人來管你的生活,突然間……她好懷念帶自己到拉斯維加斯狂賭的老媽。

  不說話、不動作,像死魚似的靠在車廂上,鐘凌用沉默來抗議不民主,用絕望來表達不自由毋寧死的沉慟,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們,她終於明白他們有多偉大。

  望著她滿臉的絕望,賀澧眼底笑意再度悄悄攀上。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少賭了一把。

  馬車裡頭誰都不再說話,氣氛頓時尷尬起來,鐘子靜看姐姐那模樣,心裡有愧,都是他勸姐姐聽話的。

  車行不過片刻,馬車又停下來,阿六在車外揚聲道:「少爺,大黑又鬧脾氣了。」

  聞言,賀澧皺眉,低聲道:「鐘三嬸見諒,這馬嬌養慣了,馱得重些就鬧脾氣。」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說著就要帶一雙兒女下車。

  「不,鐘三嬸,我還想買點紙墨書籍,不如讓阿六先送你們回去。」

  「這怎麼好意思。」

  買書?!鐘凌目光迅速往賀澧臉上掃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連忙接話,「家裡那幾本書阿靜早就背得滾瓜爛熟,是該買些新書,否則徐大哥怎麼上課?我去買吧,阿靜,你陪娘回家。」

  「事情還沒定下呢,你急什麼?」盧氏覷女兒一眼。

  「這件事不會有問題的,鐘三嬸放心。」

  「娘,咱們難得進城一次,不如把事情給辦齊全。」

  「就你一個人……」盧氏猶豫地看著窗外。

  「有賀大哥在,娘不必擔心。」鐘子靜見姐姐又能笑了,急忙附和。

  盧氏看一眼傻兒子。就是孤男寡女的才擔心啊。

  不過阿澧是個好的,雖然不愛說話,不太與人打交道,年紀大了些又瘸了腿,但他做事實在,家境又不壞,是個可以信賴的。

  鐘凌見母親久久不發一語,還以為她不肯放自己下車,急得給賀澧使眼色。

  「鐘三嬸別擔心,阿六送您回去後就會過來接我們,我會把鐘妹妹平安送回去。」

  賀澧出言,盧氏失笑。她在想什麼啊,阿芳才十三歲呢,阿澧都二十了,對他來說女兒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

  「知道了。阿芳,把銀票給娘。」

  鐘凌噘起嘴,心不甘情不願將八十五兩的銀票交給母親,又從母親手裡接走二兩碎銀。

  她跟著賀澧下車,眼看馬車走遠,她急道:「賀大哥請自便!」

  丟下話,她匆匆轉身離去,就怕十八次大全開完,致富機會消失。

  見她那副猴急模樣,他哪還有不明白的?賀澧一把將她抓了回來,問:「去哪裡?」

  「賭坊。」鐘凌不想欺騙他,因為像他這種長著一雙聰明眼睛的男人不好蒙騙,而現在時間很趕,她沒心思說謊。

  「就靠那二兩碎銀?」他輕嗤一聲。

  鐘凌知道自己被不屑了。「不然呢?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身懷巨額賭資啊。」

  「金日昌沒那麼好進的,身上至少要有三十兩,伙計才會放人進去。」

  「有這條規定?」

  好得很,她可以確定秀水村的村人們不會在金日昌遇到自己,因為大家都窮,而且她也進不了門。

  鐘凌仰天長嘆、無聲大喊:上帝,禰在耍我嗎?給了我一座金庫,卻不給我鑰匙,這算什麼嘛!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她好恨自己不是阿裡巴巴!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五章 攢起私房錢

  在她怨天、怨地、怨命運時,一句悅耳的聲音在耳邊出現——

  「三十兩,我有。」

  猛地,她把高抬的頭轉到賀澧臉上這個方向。

  奇怪,怎麼一個轉眼,他突然變帥了?瞧瞧,那雙眼睛多賀軍翔、那把胡子多時尚,連一瘸一瘸的步伐看起來都性感得讓她說不出話。

  什麼叫男人,像他這樣兒的就是男人中的男人!

  「所以……賀大哥的意思,是要把三十兩借給小妹嗎?」

  「你確定賭坊會開十幾次大?」他再確定一回。

  「我……」當然確定!十八次,整整十八次!但此話萬萬不能說出口,難得地,她謙遜了笑容,「七成把握。」

  「我借你三十兩,賭四把,照你對鐘三嬸所言,前三把贏了算你的,第四把贏了算我的。」他從懷裡抽銀票。

  「若是前三把贏了,第四把卻輸了呢?」

  鐘凌嘴上說著話,兩顆眼珠子卻緊緊盯在銀票上,滿臉的興奮張揚,讓賀澧忍不住又想笑開。他不愛笑的,但是今天一次、兩次、三次……他因為她,有了想笑的欲望。

  「如果第四把輸了,第三把你贏多少,我貼給你。」

  這麼好?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輸贏,也想賭一回人性?

  「成交!」

  鐘凌飛快抽走銀票,轉身走人,但還沒走兩步,又被賀澧拉回來。

  轉身望向他,她滿臉不解,心急得很,這人是在磨蹭什麼,要是十八次大全數開完就沒戲可唱了。

  心急火燎,她想罵人,但當看見他從她頭上抽出白色絨花那刻,她心裡只剩下滿滿感激,感激他的細心。他想得周到,沒人會在父親新喪的時候進出賭場,如果她這樣子進去,就算沒碰到秀水村的人,事情也會傳揚出去。

  當他們第二次回到賭坊門前時,已經連續開出十三次大。

  鐘凌深吸氣,很好,趕上了!

  賀澧誤會她的深呼吸,以為她猶豫了,在接連開出十三次大之後,恐怕她的自信心會縮水幾分。

  但她只是吸氣、吐氣,下一刻,她抬頭挺胸,帶著銀票走進賭坊。

  現在,押大已經從一賠三改成一賠五,鐘凌換過籌碼走到賭桌前,把銀票放在賭桌上後,閉上眼,低聲道:鐘子芳,你的記憶最好沒錯。

  她握緊雙手默禱,身子微微顫抖,有賭客見她那模樣,忍不住失笑。「丫頭,這會兒求神拜佛已經來不及了。」

  「已經開十三把大,不會再開大了!」

  「小丫頭,可別這一把下去,把嫁妝全給輸得精光。」

  此起彼落的訕笑聲四起,直到賀澧怒眉向眾人掃去,大伙兒才噤了聲。

  眾人紛紛下注,莊家輕搖骰子,喧鬧的喊叫聲響起——小!小!小!賭徒瘋狂大喊,氣氛熱烈,貪婪的欲望在每個人心底張揚。

  「大?居然又是大?怎麼可能?第十四把大了!」

  「謝天謝地!」鐘凌松口氣,緊張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她回頭,望了賀澧一眼,滿臉都是笑,感動的、感激的,無數的復雜情緒在她臉上,交織出動人表情。

  轉眼,三十兩變成一百五十兩。

  再押、又押,當她把三千七百多兩壓在大時,已經有人受不了,嘖嘖道——

  「小丫頭好膽色,都十六把了還敢押大?」

  她咬牙,半句話都不回應,小臉慘白著,其實她已經不害怕了,三千多兩入袋,足夠她完成計劃,至於這一把,不管記憶有沒有出錯都無所謂,但還是得假裝,她可不想走出這裡之後人人喊她賭神。

  骰盅開出,又是大!接連十七把大!天吶!有人無聲哀號。

  鐘凌捧著滿手的籌碼,笑得說不出話。

  「怎樣?小丫頭、還要不要再押?」莊家瞪著她的眼睛快要噴出火花。

  「押!小丫頭全押下去,這回大叔陪你押大!」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豪氣的把一百兩銀子押在大上頭。

  鐘凌搖頭,神色鎮定,回答對方,「大叔,我不押了。」

  「為什麼不押?再押一把,如果這回又贏,第四把贏的全歸你。」賀澧在她耳邊慫恿,他倒想看她能多貪心。

  但鐘凌不傻,樹大招風啊,贏走一萬多兩銀子已經夠嗆人了,再贏下去,就算老板不發飆,暗地找殺手砍人,她也怕自己一出金日昌就被賭客圍堵,來個過海關、抽大稅。

  貪心?可以,但得有足夠本錢,她的脖子不夠硬、身手不夠好,又沒有唐門毒藥傍身,還是低調一點的好。

  那男人見鐘凌不押,手一伸一縮,把銀子從大那邊推到小字上頭,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沒想到這回開出來又是大,所有人全放聲取笑那男子,「有人天生沒財運,明明錢都要入口袋了,偏下一刻又沒啦。」

  也有人取笑鐘凌,「小丫頭,怎麼錯過這回呢?要是再押下去,你就十輩子不愁吃穿鐘凌不計較眾人的奚落,兌了籌碼立刻走人。

  賀澧再鼓吹她一回。「不想再玩一把?這次只押五千兩,反正都是贏來的,你也不虧。」

  鐘凌鄭重搖頭。「我答應過娘,只賭三把,第四把是賀大哥要的。」嘴上說得漂亮,心底卻是暗笑,第十九把開始,就是大大小小變幻莫測了呀!

  賀澧挑眉,對鐘凌越加欣賞,欣賞她不貪心、意志堅定、不易動搖,對她的好感再度上揚。

  賀澧點點頭,不再多說,陪著她走出賭坊。

  兩人緩步前行,誰也沒說話,鐘凌忙著籌劃她的大計,而賀澧則忙著欣賞她豐富多變的表情。

  走了好半天,賀澧出聲,「你要去哪裡?」

  「回家啊。」

  「筆墨紙買了嗎?阿靜上課用的書買了嗎?」

  「對哦!」

  她對他微笑,再次訝異於他的細心。

  當他們從王記書鋪走出來時,賀澧看著鐘凌懷裡捧著的十幾本書,除了他挑的兩本之外,其他的全是與科考無關的雜書,有游記、傳記、地方志……總之,對鐘子靜沒什麼大用途。

  並且那些書還不是買的,是借的,早上她幫了王忠,現在是回饋。

  賀澧問她借這些書要做什麼,她笑得滿臉賊,說:「我要做盜版業先驅。」

  盜版業先驅?什麼東西?他不懂,但看她笑出說不盡的喜悅時,他的心也跟著愉快起來。

  這天,他有了許多過去不曾有過的經驗,他為她說謊,也為她而歡愉。

  說謊?是的,他家大黑並不驕縱,只是她的失落讓他看在眼裡、不舒服在心底,於是他下車,助阿六調轉馬車方向時,吩咐阿六說謊。

  更嚴重的是,他半點也不後悔做這件事。

  迎面,自家的馬車駛來,阿六熟練地停下馬車,他快速言道:「鐘姑娘,阿靜讓你快點回去,你家二伯母來了!」

  鐘凌飛快地跳下馬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進家裡,還沒走進屋裡呢,就聽見二伯母說那些不上道的話,噌地,一把火往腦門竄上!

  「……難不成小嬸子還想嫁給京城貴公子?也不想想自己是哪門子貨色,都是二婚的人,孩子也生了兩個,心裡還想著攀高枝嗎?我就不信,真有那些個豪門公子喜歡穿破鞋!

  「不過話也難說,誰不曉得小嬸子有手段,把我那小叔子攏得不知東南西北,一回老家就急著分家,還把兩個哥哥當賊防,生怕被咱們坑了似的,如今又攏著哪個男人啦?怎地出一趟門,回程就有馬車接送?難不成今兒個小嬸子進城不是去看病,而是尋男人去了?!」

  鐘凌氣笑了,有見過顛倒黑白的,但沒見過這麼高段班的。

  當初分家,早在鐘明娶妻回鄉之前就辦妥,只不過見那邊屋子窄、人多,鐘明才讓出自己分到的兩間房,另外築屋而居,沒想到吞下暗虧,還得被抹上兩筆黑。

  什麼兄弟?早在祖母過世那年,爹爹就該帶著老婆孩子遠走高飛!

  在鐘凌狠狠瞪著王氏背影同時,王氏也冷眼看著盧氏,她和盧氏接觸不多,過去往三房這裡順手拿幾個雞蛋、摸兩斤肉、掏幾鬥米,也沒見她怎麼計較,想定她是個性子綿軟的,沒想到小叔子一走,她不知道吃了哪路的神仙丸,性子居然硬了起來,讓自己和大嫂都討不了好。

  她寧可把喪事托給賀瘸子辦,也不肯讓他們賺幾個辛苦錢,大嫂那是什麼樣的性子啊,是雞過不留毛、連蒼蠅腿上都能刮下幾滴油的人,竟然也沒辦法在她手上占得半分便宜,上回大兒子的親事還差點兒鬧沒了。

  看來得再下點重手,才能把小叔子留下來的東西給刨出來。

  盧氏被這話氣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句句誣蔑之詞讓她頭暈,可她不能倒下,如今丈夫沒了,她是兒子女兒唯一的靠山,若她順了這些人的意,真想不開尋了短,阿芳、阿靜兩姐弟會落個什麼下場?

  她比誰都清楚,丈夫不在了,為了孩子,她必須堅強。

  吸氣,她咬緊牙根逼自己開口,「二嫂竟還知道喊我一聲小嬸子,既是如此,小叔子過世,身為伯母不幫著已是苛刻,如今還端著髒水往我身上潑,我真弄不清楚你是親戚還是仇敵?」

  不過短短幾句話,站在門外的鐘凌好想給她一個愛的鼓勵,好強、好棒,他們家娘親終於展現身為母親的強悍,沒錯!就是要這樣,假以時日誰還敢掐他們?

  「我端著髒水往你身上潑?這話說得不地道,當初你嫁進鐘家大門,才八個月阿芳就落了地,她那眉眼鼻唇可沒有一處像我家小叔的。大戶人家的丫頭?哼!我是沒念過什麼書,旁的不知,卻也曉得大戶人家的丫頭都想爬上主子的床,妄想當上姨娘,當初小嬸子怕是不規矩,被主子給趕出門的吧!」

  這些話噎得盧氏臉上慘白,半晌回不出話。

  王氏見盧氏被氣得喘息不定,樂了!揚起眉頭,繼續往下說:「小嬸子怎麼說我沒幫忙呢,要不是想幫你們這一家子喪門星,我會讓我堂弟當倒插門女婿,萬一他八字不夠重被你克死,我娘家伯母還不上門找我理論?我這可是真心讓人當成驢肝肺了,要不是掛念當初小叔子的好,我何必上門招人嫌,弄得裡外不是人?」

  這話夠教人憋屈了,鐘子靜急得跳腳,鐘凌拍拍弟弟的肩膀,丟給他一個安慰笑臉要他稍安勿躁。

  走進廳堂裡,鐘凌接下王氏的話。

  「是啊,我也弄不懂呢,怎麼就有人這麼喜歡討人嫌,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往別人家牆上潑大糞,也不想想糞還沒潑上呢,就弄得自己一身臭,何苦來哉?」

  「你說什麼?有這樣和長輩說話的嗎?」

  鐘凌臉上不見半分怒氣,反而笑得更歡,又對著母親道:「娘,二伯母說我長得不像爹呢,也是,我和阿靜都像您,從前爹瞅著我們姐弟的模樣可得意著呢,說阿靜長大後定是相貌堂堂的貴公子,而我肯定比千金小姐更美貌。

  「至於五堂哥和兩個堂姐,可沒一個像二伯父、二伯母啊,我瞧著,倒有幾分像李大戶,這李大戶性子風流、妻妾成群,二伯父家裡又常缺銀錢,這堂哥堂姐不會是……」

  話沒說完,王氏已經氣得衝上前怒指鐘凌。

  鐘凌沒說錯,二房的幾個孩子確實不像爹也不像娘,王氏還為此暗暗得意,自家孩子模樣好。

  明明是好事,可進了這個侄女的口就轉了樣兒,怎不教人生氣?

  王氏手指顫抖得厲害,連說話聲音也抖個不停,怒火快把她給燒干了,烤焦的腦子擠不出能用的話,反反覆覆說著同一句,「你不要滿口胡說,你不要滿口胡說……」

  「這話不是二伯母開的頭嗎?我還沒說二伯母心心念念著想爬李大戶的床呢,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阿芳!」見女兒越說越不像樣,盧氏出聲阻止,雖然女兒是為自己說話,可她也不願意女兒學得粗鄙下流。

  鐘凌見好就收,走到母親身邊扶她坐下,軟聲道:「娘,您別急,什麼倒不倒插門的,咱們家不需要,就算真要挑贅婿,也挑不上二伯母家的。

  「姓王的男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一個個數過來,哪個不是好吃懶做、沉迷賭博的?男人不思上進就罷了,偏偏女人嫁出門還把風氣往外帶。

  「瞧瞧二伯父,本來一個多能干俐落的男子,偏就娶了王氏女,如今田沒啦、家敗啦,還得靠咱們三房接濟才能開灶洗鍋,可憐我那五堂哥,萬一好的不學學壞的,日後長成一株歪苗子,這二房可就沒了指望。

  「哦,對!聽說今兒個城裡有間新賭坊開張,不曉得二伯父又摸了多少家當去試試手氣呢。」

  前世,二伯母使詐,讓盧氏不得不嫁給她的堂弟王水木,短短一年便賭光三房財產,盧氏氣得吐血而亡。這輩子,她甭想得逞。

  王氏狠狠拍了下桌面,怒道:「什麼心腸歹毒的娘就教出什麼樣的女兒,竟然這般污你伯父名聲,居心何在?」

  「二伯母說得好,心腸歹毒的家庭就養出什麼樣的女兒,竟然這般污人名聲,居心何在?不過,也不難猜,二伯母不過是想把自家兄弟往我家裡塞,好來個內神通外鬼,把我家的田產屋宅存銀全給收進自己兜裡。」

  彎彎繞繞做什麼,說穿了不過就是要錢——別人家的錢!

  「沒憑沒據的事,你也說得出口。」

  「是啊,沒憑沒據的事,二伯母怎麼就說得出口?敢問二伯母,您哪只眼睛看見我娘進城偷男人?要不要找大夫給你治治?若是治不好,要不要直接挖了喂豬,免得成天戴在臉上挺重的。哦!提醒二伯母一聲,腦子也挺沉的,有心帶出門,就別空擺著不用,否則留在家裡就得了。」

  「你!」

  嘴巴說不過,王氏搶上前想甩鐘凌一巴掌,卻發現門外賀澧鐵柱子似的杵在那兒,瞬間臉上揚起曖昧不明的笑。

  「呦,這麼快就變成一家人啦!小嬸子,不是我說你,就算你那張臉長得有幾分好模樣,賀瘸子還小著你幾歲呢,如今你新喪,人家不過是圖個新鮮玩上幾天,難不成他還能幫你耕田下地、替你養兒養女?別傻了,想耕田下地,那腿瘸著呢。」

  鐘凌雙手橫胸,慢條斯理、滿臉痞笑地說道:「什麼瘸子啊,不過就是廢了腿,不對,腿是用來走路的,賀大哥的腿還能走呢,一點都不廢。

  「唉,咱們二伯父和王家上上下下的男人就可憐了,廢了心、廢了身、廢了腦子,裡裡外外無一不廢,活著不過是為著糟蹋米糧。鐘家不幸,祖父、祖母挑媳婦的眼光著實不怎樣,幸好,我娘是爹爹自個兒挑的。」

  「鐘子芳!」王氏大吼一聲,鐘凌充耳不聞。「你敢這樣批評長輩?!」

  王氏越火大,鐘凌越心爽,揚起笑臉,自顧自地往下說:「娘,您千萬別為這種小事生氣,明知道是狗吠,何必擾得自己心神不寧,畜生就是畜生,你還同它說道理,豈不是白白浪費口舌。

  「誰做了哪些事,爹都張大眼睛看著呢,看他那些親人是怎麼糟蹋您、糟蹋他的子女,舉頭三尺有神明,爹這會兒也算得上半個神明了,該報應自會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咱們耐心候著唄!」

  「你這沒教養的死丫頭!我今兒個就代替你爹好好教你!」

  王氏惱羞成怒,一巴掌就要往鐘凌頭上打下去,鐘凌直覺想閃開,卻又想起自己一躲,巴掌就得落在娘身上,於是硬咬住唇,閉上眼,預備生生挨下。

  可預料中的疼痛遲遲未出現,她張開眼,發現賀澧抓住王氏的手,一個施力,王氏雞貓子喊叫起來。

  他沉默著,光是靜靜地看著王氏,王氏就被他嚇得把尖叫聲給塞回肚子裡。

  賀澧冷笑,松開她的手,王氏的手腕上多一圈瘀青。

  「好得很!你們現在成了一家子,聯手起來對付鐘家人。我倒要看看,大家要怎麼看你這個淫婦!」王氏恨恨離開。

  她離開後,屋子安靜下來,盧氏噙著淚,全身發抖,鐘凌見著不忍,這就是她想離開秀水村的原因。

  「娘……」

  她開口,盧氏拍拍她的手背,轉頭對賀澧說道:「她的話,阿澧聽見了,這件醜事明天必定傳遍秀水村,為你好、也為鐘家三房的名聲,過去你為我們家做的,日後有機會,阿靜必定回報,以後為避免那些閑言閑語,阿澧還是別往家裡來了。」

  賀澧深沉的眸子裡一簇怒火跳動著,「我明白,但阿靜的課業不能因此落下,他是鐘三叔的希望。」

  話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凝視著他的背影,盧氏輕嘆。

  當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裡,鐘凌突然覺得,心空了起來。

  鐘子靜到賀家上課去了,那是盧氏幾經考慮後的結果。

  原本徐伍輝怕家裡弟妹吵鬧,就經常到賀家,和賀澧一起研究學問,現在鐘子靜一大早就過去,徐家長輩也沒看見,不會多想。

  賀澧特意整理出一間屋子供兩人上課,幾天下來,鐘子靜說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懂了。

  賀澧也不時給予提點,而鐘凌則是一有機會就到王記書鋪裡借書、抄書,自己讀,也讓弟弟讀,她認為不能光讀科考書目,必須涉獵多方學問,才能將所學靈活運用。

  鐘子靜也相當努力,他很清楚自己是全家人的希望,八歲的孩子,乖覺得令人心疼。

  而王氏的誣蔑讓盧氏深居簡出,她成天待在家裡做家事,喂雞、養鴨、種菜,根本足不出戶,多數時間拿來繡花,她的手藝好,繡的帕子、香囊在鋪子裡很搶手,因此每隔幾天時間,鐘凌就會在四堂哥賣柴火時跟著一起進城,把繡品賣了。

  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的過了下來,春天過去,迎來夏季,鐘凌不急著賺錢,賭博贏來的三千七百五十兩銀票還縫在她的舊棉衣裡,有它們在,她倍感安心。

  盧氏也心安,因為她也存著賣地的銀子半文未花,那些錢她打算用來讓兒子進京赴考,家裡吃喝儉省,後院裡的菜、養的雞鴨以及賣繡品的銀子,足夠一家三口嚼用。

  穿越數月,住的穿的用的,鐘凌漸漸習慣了,就是吃的……讓她有點小難受,長在不缺食、不缺糧的二十一世紀台灣,走到哪裡都有7-11、夜市、小吃店、餐廳……她活到二十出頭歲,還沒嘗過飢餓的感覺,唯一的一次是她在朋友的慫恿下去參加飢餓三十活動。

  現在每天卻得對著稀飯醬菜,沒有下午茶、布丁甜點的日子,嘴巴憋得難受。

  為了吃,她天天在廚房裡瞎琢磨,想盡辦法將一顆蛋、一把菜,弄出好幾種吃法。母親見她這樣,明白孩子嘴饞,也不阻止,只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折騰也有限,於是她大起膽子,決定往外張羅吃食。

  這回進城賣繡品,她夾帶了張面額十兩的銀票進城,兌了銀子後,快手快腳趁四堂哥叫賣柴火時,先將娘交代的東西買了、繡品賣掉,再跑幾間鋪子買下一堆杏仁花生瓜子之類的干果,再買糖、麥芽糖、面粉……最後挑一籃子雞蛋,回到四堂哥賣柴火的地方。

  鐘子文見她背了個簍子,兩手滿滿、全提滿東西時嚇一大跳,擔心著她這樣花錢,小嬸子不知道會不會心痛罵人?

  「阿芳,你這是做什麼?」鐘子文急忙接過她手上的籃子。

  「全是娘交代的東西呀,我瞧這麼多東西,不如雇輛馬車,好不?」

  鐘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第一次花自己的銀子,她大手大腳,那感覺像是回到百貨周年慶,等東西全買齊了,才曉得能把自己給壓垮。

  「雇馬車……可這賣柴火的錢,我娘心裡有數。」這會兒輪到鐘子文感到不好意思,他都十五歲的人了,可花銀子這回事兒還得經過娘的允許。

  鐘凌發現他的窘困,微微一笑。張氏為人儉吝,這性子是好也是壞,壞處嘛,就是村裡人見著她總是閃閃躲躲,怕一不小心自家的東西會變成她家的,至於好處……多了!

  要不是她這樣摳摳儉儉的,大房吃飯的嘴巴多得很,哪有法子攢下銀子,聽說前陣子大房又買了塊地。

  提到田地的事兒,那年鐘明返家,置下的田地幾乎都在村北,不像大房的地買得早,全在離家近的村南,家在南、地在北,鐘明每天出門耕作得多走上半個時辰。

  沒想到那些地入了貴人眼,全讓她給賣掉,周大人心慈,反正屋子明年才開始蓋,便讓她家收完地上的糧。

  鐘凌為了籠絡大房共同對付二房,便把那些地交給大房耕作,約定好秋收繳完稅後,糧米以三七分帳,三房收三成,出力的大房收七成。張氏沒想到三房會這麼慷慨,之前的搬家爭執立即一筆勾消,兩房親熱起來。

  後來二房對外傳出難聽謠言,被張氏罵罵咧咧地數落一通,村人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鐘理本就聲名狼籍,現在霸占弟弟產業的話傳出去,連幾個孩子都不敢在外頭走動了。

  「四哥哥,你別擔心,雇馬車的銀子自然是我出,只是要勞煩四哥哥陪我一起回去。」

  有免費馬車可以坐,他怎會不肯?

  鐘子文說道:「阿芳在這裡等等,我去雇車,馬上回來。」

  看著四堂哥遠去的身影,鐘凌淡淡一笑。大房裡,大堂哥性子像張氏,凡事斤斤計較,但其他幾個哥哥像大伯父,不太會說話,可做人做事都是好的,因此她倒也樂意和幾個堂哥打交道。

  至於二房的堂哥堂姐就免了吧,雖然鐘子華、鐘子蘭還可以,但鐘子薇心眼多,成天到晚算計,鐘理好賭,不事生產,王氏尖酸,眼裡看著別人的碗底,好像「你家就是我家」,天底下人全欠他們似的,那一家子還是少沾少惹少麻煩。

  「阿芳,車子來了。」

  鐘子文雇來馬車,堂兄妹倆坐著車一路閑聊地回到家裡。

  見鐘子文幫著把一堆東西送進家裡,盧氏驚詫,卻是顧著女兒的顏面,沒當場發作。

  待他走出家門後,鐘凌才笑著把荷包交給母親,說道:「娘,您別擔心,我沒亂花錢,是今天上街我瞧見一位老奶奶突然昏倒在地,趕緊把她給送進醫館裡。大夫說,幸好送得及時,不然老奶奶怕是沒命了。

  「不多久老奶奶的兒子媳婦過來,知道這件事,他們連聲謝我,聽說他們家裡開了幾間鋪子,這些東西全是他們送的,只有那十來張油紙是我買的。」

  這會兒盧氏沒話可說,淡淡說一句,「幫助別人是應該的,下回別收人家的禮。」

  「我知道的,推了好久呢,可老奶奶說,要是我不肯收下這些東西,就不讓我走。今天害四哥哥等好久,我心裡過意不去,怕他被大伯母責備,才忍痛雇馬車回來。娘,您別生阿芳的氣。」她滿臉歉意地望向母親。

  盧氏笑了笑,摸摸她的頭,說道:「沒事,娘沒生氣。飯已經做好,去洗洗臉,等阿靜回來就開飯。」

  「好。」鐘凌笑著應了,瞧時辰還早便道:「我去給阿靜弄點好吃的,他正長個兒,嘴饞著呢。」

  「自己嘴饞,別賴到弟弟身上。」盧氏一指戳上她的額頭。

  她笑著摟了摟母親,回嘴道:「娘真了解我。」

  抱著那些大包小包,鐘凌走進廚房,舀水洗淨雙手,准備大展身手。

  她先炒熟杏仁和花生,擺在一旁放涼,再將麥芽糖和砂糖炒成糖漿,不斷攪動,直到糖漿滴在水裡能夠立即結成硬塊後,將鍋子放到一旁降溫。

  在糖鍋降溫的同時,她把一把筷子綁在一起,做成簡易的打蛋器,使了勁兒把蛋白打成硬性發泡,再徐徐將糖漿倒進去,拚命攬打。

  這時候,她真懷念廚房裡那把電動打蛋器。

  終於糖漿漸漸失去光澤,她將糖漿分成兩半,各自加入杏仁和花生,充分攪拌後,倒進油紙裡包裹好,再用擀面棍壓成一點五公分左右的扁扁長方形,等冷卻成形後,再用菜刀切成長條形,用剪好的油紙給包起來。

  不難做,就是費工,這不是鐘凌第一次做牛軋糖,前輩子她一口氣做過兩千多個,送到義賣團體,換得一張感謝狀,學校為此記她一支小功。

  拿起切下來的碎屑放進嘴裡嘗嘗,滋味和記憶中一樣美妙,其實她並不擔心口感,對於自己的專業技術她還是有點把握的。

  鐘凌把做好的糖用小籃子裝上,拿到前廳。

  「娘,您試試。」她撥開油紙,送到母親嘴邊。

  盧氏咬一口,表情有些驚艷,她沒想到女兒能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

  「還行嗎?娘。」

  「好吃。」她順順女兒的鬢發,笑道:「從小,你爹就老說你是只饞貓兒,一天到晚老愛在廚房裡鑽進鑽出,沒想到還真讓你鑽出些手藝。」

  「這叫天分,娘的肚子能干,生出一個有做菜天分的丫頭和有念書天分的兒子,這輩子呀,您吃穿不愁了。」鐘凌逗得母親抿唇輕笑。

  「是啊,等你們姐弟成才,娘就要當夫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才十指不沾陽春水?娘的十根手指頭全要戴上寶石翡翠,閃得大家都睜不開眼。」鐘凌靠到盧氏身上,抓起她的手,細細描著母親白皙的手指頭。她娘還真得天獨厚啊,做這麼多家事也不見手粗。

  「那得多重啊!」

  「再重也得戴著,那是面子,我的面子、阿靜的面子!」她痞笑著說。

  盧氏拍拍女兒的頭,說:「娘等著,等著阿芳、阿靜給娘過好日子。」

  她環著母親的腰,低聲說道:「娘,我想帶這些糖果上街去賣,你說好不?」

  掙不掙錢在其次,她總得先鋪陳,生意一步一步做,越做越發達,最後才能拿出她的「橫財」在城裡買下宅子鋪面,把母親和弟弟帶離秀水村。她想得單純,認定只要離開秀水村就能避開惡運。

  「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面,娘不放心。」雖然她的糖真的做得很好吃,不愁賣不出去。

  「如果讓四哥哥陪我去呢?咱們一天給四堂哥幾十文工錢,讓他幫著我一起賣糖,娘能夠放心嗎?」

  盧氏沉吟不語。

  鐘凌再添把火。「我盤算過了,就算阿靜考試順利,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通通都一次就過了,咱們省吃儉用再加上賣地的那些銀子,頂多能供他考上進士,但一個小小七品官月銀才多少,若是皇帝看重,留京為官,日後人情往來、租房吃飯,樣樣都得花銀子,咱們不能光顧著前項不想後頭呀。」

  女兒的話說動了盧氏,她思索片刻,問道:「你說,這些糖能掙多少銀子?」

  「不知道,得賣了才曉得這門生意能不能成功,但聚少成多、積沙成塔,娘的女紅好,能讓咱們吃飽穿暖,我的糖能賺多少就甭管了,反正賺一文存一文,賺十文存十文,就算不能給阿靜買屋買宅,至少能夠貼補些許。

  「娘,您想想,徐家還有二、三十幾畝地在租人呢,徐大娘怎麼不好好待在家裡服侍老的、照顧小的,何必和徐伯父進城批貨賣貨,到處走街串巷?不也是為了徐大哥的將來著想嗎?」

  「你說的娘都明白,只是……」猶豫半晌,盧氏道:「你大伯母能同意阿文幫你?」

  「肯定能,要不是四哥哥農事做得糟糕,大伯母干麼每天讓他上山打柴後進城裡賣?還不是圖那十幾文錢,依我看啊,四哥哥的性子倒像咱爹,挺會做生意的,要是有他幫忙,我只要在旁數銀子,吆喝客人的事兒全交給四哥哥了。

  「不過這門生意娘先別說出去吧,反正四哥哥天天進城賣柴火,我先跟著就是,工錢的事我私底下跟四哥哥算。」

  「還是怕你大伯母不同意嗎?」

  「不是,我是怕大伯母也想分一杯羹,做糖不難,難的是秘方,我們把門關上,就不怕外人偷學了,但咱們家和大房只隔著一道牆,她三探五探的,把功夫偷學了去,我們還能賺嗎?」

  盧氏點點頭,說:「好吧,你年紀大了,事事心裡有主意,娘只囑你一句,在外頭做事為人都得小心在意,別讓人說嘴。如果阿文肯幫你,咱們才做這門生意,若是他不肯,這生意就算了,千萬不可以勉強,要知道,女子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

  「娘,我知道的,沒有四哥哥幫忙,我也會怕呀!」

  「那就好,先進去換身衣服吧,阿靜該回來了。」

  鐘凌進屋,盧氏剝了一塊糖放進嘴裡,細細嚼著,很甜、很香,卻勾起她淡淡的惆悵。

  那些年在京裡,什麼糖沒吃過,她還以為可以這樣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哪裡知道,命運從來不由人。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六章 白玉糖皇帝都愛吃

  鐘凌換過干淨衣服出來,鐘子靜還沒回家,都過午時了。

  「娘,阿靜還沒回來?」

  「是啊,飯菜都涼了。你去賀家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好,我去看看。」應了聲,鐘凌轉身出門,盧氏卻又喚住她。

  盧氏快手快腳用油紙包了兩包糖遞給她,「阿芳,阿靜一直麻煩阿澧,伍輝也不肯收下束修,你送點糖過去,權充咱們的心意了。」

  「我知道。」鐘凌收下糖又多拿了一包,走出大門。

  天有點陰,風吹來,微微的涼,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農人都回家午休去了,稻田裡的禾苗已經開始結穗,再過不久,就能收割了。

  她心底盤算著,待這季米糧收成,賣地的事就瞞不住,到時大房那邊,四哥哥還沾著自家的利,應該不至於反目,但二房……上回的事已經傳遍秀水村,她還有膽子再生事嗎?

  鐘凌心裡有事,低頭忖度。

  賀澧在她身後跟著,幾次見她差點兒摔進田裡,忍不住搖頭,有人這樣走路的嗎?果然鐘凌沒注意到路面上的石頭,一個磕絆,整個人往前摔,賀澧心頭一緊,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往後一拽,鐘凌重心不穩,跌進他懷裡。

  抬起頭,她先看見的是他那把濃密的大胡子,直到他低下頭,她才遇見他的眼睛。「賀大哥,是你,謝了!」

  他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唉,性子這麼悶,她雖然痞,可也得有對手才能痞得起來,他這樣一聲不響的,難不成要她來說篇《西游記》緩和氣氛?

  她刻意放慢腳步,配合他微瘸的腿,然而他不在意似的,依然照著自己的速度前進。

  「阿靜還沒回家,娘讓我去賀大哥家裡找找。」她終算找出一句話來說。

  「伍輝今天來得晚,課還沒上完。」

  因為遲到所以補課?鐘凌恍然大悟。記憶裡,徐伍輝是個一板一眼、很有責任的男人,也是這種性格才會蒙得今上贊賞提拔。前世他違背承諾,與鐘子芳絕義,但後來兩人在京城裡碰上,心存罪惡感的他暗地幫鐘子芳好幾次。

  「原來如此,我還擔心阿靜上課不認真受罰了呢,這不,我帶了糖想賄賂先生。」她笑咪咪地把糖送到他跟前。

  她帶了三份,預備送給徐伍輝、賀澧,再請賀澧帶一份送給周大人。

  他盯她一眼,正經八百地道:「阿靜很好,不必賄賂。」

  這男人分不清玩笑和正經話?她嘆氣,對付直來直往的人,得適時收斂自己的痞氣。

  「賄賂是玩笑話,我想上街去賣糖,這是剛試做出來的,賀大哥幫我嘗嘗,如果可以的話,這兩天我打算到城裡去賣,若能賣出一點口碑,也許過年前可以多做出幾種新口味,聽說這兒的年節糕糖賣來賣去就那幾樣,如果我能做些別人沒有的,也許生意會不錯。」

  古代人的吃食還真簡單,只管飽,不管好。

  「聽說?」他挑出她話裡的語病。

  是啊,都住十幾年了,對這裡早該熟悉得很,年節糕糖賣些什麼,怎麼會只是聽說?

  鐘凌趕緊想辦法圓過來。「可不是嗎?以前老想上街看熱鬧,但是娘不放心,直到爹爹不在了,我才能幫著家裡進城買賣東西,本以為是爹娘儉省,舍不得買些好吃的干果甜品,可這段日子進城次數多了,也沒見著什麼好東西,聽四哥哥說,年節糕糖賣來賣去就是那幾樣,沒有旁的。」

  點點頭,賀澧說道:「是沒有旁的。」

  但京城有,許多老字號的鋪子有自己的秘方,如果不怕花錢,倒是可以嘗到許多好味道。

  「所以嘍,賀大哥幫我嘗嘗,看這些糖能不能賣錢?」

  「上次的銀子花完了?」

  「還沒怎麼動用呢,賀大哥怎麼這樣問?」鐘凌不解。

  「不然為什麼要動腦筋賺錢?」

  鐘凌聽明白了,笑著解釋,「哪裡敢花呀,我藏著,就怕娘問起,不知道怎麼回答。不過這生意非做不行,我不想坐吃山空,日後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而且有入帳,娘才會舍得吃藥,不然像現在吃一天休三天的,病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好?」

  「鐘三嬸的藥好像不對症,吃那麼久也不見好轉。」

  「可不是嘛。」

  「我娘過去的病症和鐘三嬸很相似,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轉,後來京裡來了個大夫把我娘的病給醫好,要不要試試我娘的藥方?」

  「好啊、好啊,再不快點治好,我擔心到冬天娘又要咳得喘不過氣。」

  「回頭我把藥方單子給你。」

  「謝謝賀大哥,你真是我家的貴人。」

  對,是貴人,第一次見面,他幫她賺足三千多兩,第二次見面,贈她藥方,前世鐘子芳要是別怕他、怕得那麼厲害,有他的幫助,也許結局不會那麼慘。

  鐘凌打開布包,拿出一顆牛軋糖,剝開油紙,請他品嘗。

  賀澧把糖放進嘴裡,嚼了幾下,當杏仁的香氣和麥芽糖的芳香在嘴裡融合,無從想像的香甜讓他彎了眉毛。

  真好吃,比他嘗過的任何味道都要好。

  鐘凌迫不及待地問:「怎樣?好吃嗎?」

  他點點頭,嘴角的笑意被隱藏在大胡子後面。

  「既然如此,明天我就把家裡的糖拿去賣,先試試水溫。十五顆糖一包賣三十文……會不會太貴?」她轉頭詢問賀澧的意見,這價錢似乎有些高,一顆饅頭也不過三文錢,而且饅頭能管飽,糖可不能。

  「可以再試著貴一點。」

  「真的嗎?」

  「真的。」他答得篤定。

  賀澧的話給了她充足信心,只不過……她考慮半晌,搖頭。「再貴,我怕沒人肯買。」

  「別擔心,賣五十文試試看。」

  「真的可以?」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濃眉和深邃大眼像能給人安定的力量似的,看著看著,她還真相信自己的糖能賣到五十文。

  於是她用力點頭,笑道:「行,就照賀大哥說的試試。」

  她笑開懷,嫩嫩的粉頰在陽光的照映下透著青春的光彩。

  心,微挑,他努力用胡子把笑容隱住,但不成功,因為笑意從眼睛裡泄露出來。

  鐘凌把牛軋糖塞進賀澧懷裡,卻扳起手指頭,當著他的面盤算起自己的糖果生意。「這個糖果生意要是做成功,我打算每隔一段時間就推出一種新甜品,運氣好的話,也許明年可以說服娘搬進城裡,到時賀大哥再幫我個忙吧,幫我尋一間連著住宅的鋪面……」她擔心著呢,這裡的律法會不會有「未成年少女不得買房」這一條?

  「你不喜歡秀水村?」這是她第二次提及搬家,莫非鐘家大房、二房真給了她這麼大的壓力?

  「也不至於不喜歡,這裡確實山明水秀、地靈人傑,只不過家裡的地已經賣掉,就剩下那間宅子,反正口袋裡有錢,不如搬到城裡,在那裡要替阿靜尋個好先生也容易些,總不能老是麻煩徐大哥,萬一他因為阿靜的學業而分心沒考上進士,徐大娘那副性子我娘可招架不住。」

  哇啦哇啦的,她還真把他當成自己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除了明後年鐘家三房將面臨的慘事之外,能說的她全講了。

  「伍輝不會讓人知道阿靜在這裡念書。」如果不是他太忙,他會把阿靜帶在身邊教導,他喜歡那個孩子,沉穩、懂事。

  「天底下沒有絕對的秘密,這件事可以瞞得過一時,瞞不了一世,何況要是一切順利,再過不久徐大哥就會進京赴考,到時阿靜的課業總不能停下來吧?我總覺得,這世間沒有誰該平白無故對人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來靠去還是得自立自強的好。」

  說話間,兩人走到賀家門前。

  鐘家三房的屋子,當初鐘明是花了大把心血,特地為新婚妻子蓋的,那屋子在秀水村裡可算得上不差了,但比起賀家的四合院,又明顯不是一個等級。

  賀家只有母子兩人和幾個小廝丫頭,卻足足蓋上十幾間屋子,間間寬敞明亮。賀澧特地收拾給鐘子靜上課的屋子,就在他的書房旁邊、屋子裡書架、書桌一應俱全。

  賀澧和鐘凌進屋時,鐘子靜已經在收拾書本,准備下課了。

  在見到徐伍輝之前,鐘凌並沒想過面對他會有什麼不相同,她認定,那是鐘子芳的感情,與自己無關。

  但人算不如天算,被強暴過的腦就是和正常的不一樣。

  在徐伍輝走到她面前,兩人視線相接的那瞬間,心,不由自主地震顫著,像是誰在胸口潑上一盆醋汁似的,酸得她無法不皺眉。

  看見她,徐伍輝微微笑開,風光霽月的笑容擠進鐘凌的腦袋,刨刨挖挖,挖出她腦海中無數段記憶。

  他一身干淨的青色袍子,腰間系著陳舊的粉色香囊,上面繡著梅花,繡工亂七八糟,比起自己的爛手藝不遑多讓,但就一眼,她便記起那是鐘子芳送給他的定情禮。

  送出禮物那天,他對鐘子芳說:二生一世一雙人。」

  誓言許得輕易,誰知轉眼情況變了、環境變了,態度也跟著轉變。

  鐘凌半點都不想哭,那段戀情與她無關,但鼻子就是酸了、眼睛就是紅了,那顆無法控制的心髒兀自抽痛個不停。

  恨恨地低下頭,她討厭這種突然冒出來的莫名情緒。

  她的哀愁讓本就沉默的賀澧更加沉默。

  這丫頭只是固執強撐,她把話說得大聲,不讓母親為自己擔心,可終究……放不下那段過去。見她死死抿住雙唇,不教悲傷外顯,賀澧輕嘆,何必呢,才多大的年紀,在喜歡的男子面前示弱有什麼關系?

  「阿靜,快回家了,娘在等你吃飯。」她飛快收拾哽咽,轉身面對門外。

  她那模樣,徐伍輝有什麼不懂的,他搶上前,一把抓住鐘凌的手臂,低聲道:「阿芳,我有話對你說。」

  賀澧看了兩人一眼,帶著鐘子靜走到門外,將屋子留給兩人。

  徐伍輝走到她面前,握住她軟軟的小手,笑道:「阿芳,對不住,惹你傷心了。」

  屁!她才不傷心,她只是……腦子裡面的「徐伍輝」余毒尚未清理干淨,給她一點時間調整心情,她就會做出最合宜的表現。

  鐘凌轉身,再度背對他,她努力保持腦袋清晰,努力讓理智壓過感性,可是,一顆心怦怦亂跳,腦子裡恍惚不已,一時間,她分不清自己是鐘凌還是鐘子芳,她無法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靈異現像」。

  她不喜歡徐伍輝的呀,於她,他就是個陌生人,怎麼會他心急,她就為他發慌?怎會他爽朗一笑,她的心就泡了蜜糖?

  她比誰都清楚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集,怎麼他一靠近,她全身就不斷發熱,像是費洛蒙分泌過量,像是自己沒事掉進烘衣機裡轉個不停?

  徐伍輝不允許她逃避,扳過她的身子,勾起她的下巴,他讓她與自己面對面。

  才短短幾個月不見,她竟長得如此美麗,那雙眼睛裡有著過去沒有的清靈,那張小臉上掛起過去不曾有過的堅毅,她聰敏穎慧的模樣一下子攫住他的心。

  他是喜歡她的,從她出生的時候就喜歡了,他沒見過那樣漂亮可愛的小女娃兒,一有時間,他就溜到鐘家陪她說話。人人都說她長大肯定會和鐘三嬸一樣漂亮,可他總覺得她會比鐘三嬸更美。

  那年,鐘三叔對他說:「伍輝要好好念書,我們家阿芳將來要嫁給大官的。」

  鐘三叔一句話,讓他沒日沒夜地念書,勤奮的態度讓爹娘臉上有光。

  那年他考秀才,鐘三叔拎了一壺酒到他家裡來,與他父子二人對飲,鐘三叔對他說:「好孩子,三叔做不到的事,你得幫三叔做到,三叔指望你給阿芳爭個誥命。」

  他應下了,心底卻明白,鐘三叔是極有才學的,只是時運不濟。

  那天鐘三叔還說,等他中了進士,就把阿芳許給他,言猶在耳,誰知鐘三叔再也看不到這一切。

  自從自己考上秀才,爹娘對鐘家這門親事就頗有微詞,暗地裡埋怨著,早知道自家兒子有造化,當年就不應該隨口允親。鐘三叔過世後,娘更是急忙否決這門口頭親事,可他不想啊,他想娶阿芳,他是真心喜歡她的。

  「阿芳,你不要為我爹娘的態度傷心,你等我,等我考上進士、能作主了,我一定會想辦法娶你進門。」他的口氣有些迫切,這段時日她時時躲著他,竟是再見一面也難,好不容易見面,她卻是半句話都不肯對他說。

  鐘凌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更沒想到自己的眼睛會發神經,掉下兩行淚水,她瘋了、傻了!

  「我發誓,我心裡只有阿芳,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你不要介意我爹娘,你只要相信我!」

  徐伍輝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鐘凌感受到他的心髒狂亂地跳著,那是少年郎的真心意,無偽虛。

  心暖也心軟了,她不喜歡身不由己的感覺,卻也無法推開這個情真意切的男人,微微的恍惚,她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她的糖被賀澧贊美了,鐘凌回到家,吃飽飯後立刻鑽進廚房,又多做上一、兩百顆牛軋糖,全部的糖分成二十五包,再切一些試吃糖,挑了個家裡最漂亮的盤子給裝上,隔天一大字就跟著鐘子文進城,占到好地方,開始叫賣起來。

  她給牛軋糖取個響亮的名字——白玉糖,還大言不慚誇口,說那是御廚流出來的秘方。

  這年頭人人都想皇帝,卻又人人當不了皇帝,那麼坐不了龍椅,吃吃皇帝糖不為過吧!

  反正天高皇帝遠,皇帝又被關在高高的紫禁城……

  等等,對不起,她不曉得這年頭的皇帝住的地方是不是叫作紫禁城,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藉皇帝的名頭大賺一筆。

  才開賣不多久,鐘凌就發現四堂哥很有行商天分。

  照理說十幾顆糖賣五十文實在不像樣,饅頭都沒這麼貴,就算添上皇帝名頭,也不見得能賣出去,但鐘子文嘴巴甜,奶奶叫阿姨、阿姨叫大姐,不過是賣個糖,卻把人人誇成天仙美人,很明顯地沒節操,不過把節操和銀子放在天秤上,怎麼看都是銀子重了點。

  於是在鐘子文的「教導」下,鐘凌豁出臉皮,扯起嗓子喊叫。

  「這位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大哥哥,買點白玉糖吧,這可是皇帝最愛的點心呢,您先試試,不買不打緊,只是大哥哥非得試試這味兒。」

  「怎地,為啥非得試試?」

  「大哥哥看起來雍容貴氣,咱們家的糖讓您嘗過,身價肯定得漲。」

  面上話說得甜,她心底卻羞得沒味兒,這話,講得牙酸吶。

  可,講是不講?當然得講!男人為什麼樂意在酒店裡砸錢?不就是想聽年輕貌美的小女生哥哥長、哥哥短的,聽她們一句句不真實的誇獎,好一掃在外頭被貶低的怨氣。

  所以啊,買幾顆糖送兩句贊美,劃得來。

  果然,「雍容貴氣的大哥哥」被捧得很爽,豪邁地掏出一百文錢,買下兩包糖。

  就這樣,兩個時辰糖就賣光了,一千兩百五十文錢入袋,鐘凌臉上樂得開出花,她心滿意足地數了一百文錢給四堂哥。

  鐘子文接到錢,驚得說不出話,平日裡賣一捆柴也不過一、二十文錢,下午還得花時間上山砍柴呢,沒想到才一個早上就賺了這麼多。

  不行,爹爹說過,和自家堂妹出門得幫著、護著、照顧著,怎能拿她的錢,他趕緊把錢還給堂妹。

  「別給我錢,我也得賣柴火,不過是幫妹妹吆喝兩句,不值錢的。」

  「誰說不值錢,如果沒有四哥哥,我還不敢這樣吆喝生意呢,幸好有四哥哥在,我才能把糖給賣光。」她把一百文錢硬塞進鐘子文手裡。

  「可這……不好。」那些錢在手裡像會燙人似的,他局促不安。

  「四哥哥,你聽我說,今兒個不過是試賣,等賣熟了,我還想賣更多東西,往後兩個時辰賣不完,得花三、四個時辰,四哥哥總不能一路幫下去吧?你願意,大伯母還不肯呢。

  「倘若你肯收下銀子,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讓四哥哥幫忙,況且四哥哥不愛農事喜歡做生意,若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還有銀子賺,豈不是好事一樁?」

  「我回去後立刻把錢交給娘,以後我晚些回去,娘就不會說話了。」

  「千萬別,四哥哥,銀子你先收著,別告訴大伯母,我怕大伯母也想做這門生意,我現在還沒站穩腳跟呢,如果大伯母也想做,我讓是不讓?」

  鐘凌的話讓鐘子文紅了臉。他娘肯定是會搶這門生意的,前次要不是堂妹態度強硬,說不准現在他們全家人都搬進三叔家裡,雖是口口聲聲幫忙,可他了解自家的娘,她是貪圖三叔的屋子,借著、借著怕是不會還了。

  「對不住。」鐘子文羞愧道。

  「大伯母不過是處處替家裡著想,怨不得她,可我這門生意是想長長久久做下去的,四哥哥也曉得,我娘身子不好,成天窩在家裡做女紅,別說眼睛,連身子都要給熬壞了,所以我才害怕這時候有人插一腳。四哥哥……」她懇求地望向鐘子文。

  他點頭道:「就依你說的,我誰都不講。」

  解決了這邊,她急忙收拾好東西,家裡的糖和干果都還有,便多買幾十張油紙,為著讓四哥哥能夠早點回到家,免得大伯母問東問西,她又雇了輛馬車趕回秀水村。

  在馬車上,鐘凌盤算著,今天初試啼聲就賣得一兩多銀子,扣掉本錢,還能賺到七百多文,明天再做多一點,若是一個月能存個二、三十兩,也許不到一年就能說動母親到城裡租間鋪子。

  她嘆氣,希望一切順利。

  撩開車簾,望向田裡的農天,再過些日子田裡的作物就要收成了,到時大伯父肯定會問問明年種稻的事,賣地的事自然瞞不住,那個時候再提雇用四哥哥的事吧,大房如此肯定是能夠籠絡住了,至於二房……

  鐘凌苦笑,誰說未蔔先知是好事,知道未來如何,就會時刻掛心,防這、防那,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這種日子真辛苦。

  鐘子文也拉開他那邊的車窗簾子往外探去,兜裡那一百文錢熱呼呼的,烘得他的心也跟著發熱,長這麼大,身上還沒有過這麼多錢呢,就是過年娘也頂多給個十幾二十文壓歲錢。

  娘老說:「銀子攢著,將來好給你們兄弟娶媳婦。」

  二哥不依,氣娘吝嗇,說村裡的好姑娘知道有這麼一個吝嗇婆婆,誰還敢嫁進來?

  他知道,二哥看上馬小花,馬小花愛吃又愛漂亮,和二哥進一趟城,就把他借給二哥的五十文錢全給花光,錢花完了還想買東西,可二哥拿不出錢,面子下不來,只能回家對娘撒氣。

  娘火大了,出門就罵罵咧咧,說馬家養了個會吞銀子的掃帚星。這一罵,馬小花的娘氣炸了,沒幾天就給馬小花說上一門親事,聽說明年開春就要出嫁,害得二哥成天在家裡生悶氣,跟誰都不說話。

  要是自己能像堂妹這麼能干會賺錢,二哥就能把馬小花給娶進門了吧?

  「阿芳,是徐家老大!」鐘子文指著馬車外。

  他的聲音引得徐伍輝注意,連同他身邊的賀澧也轉過頭來,鐘凌透過車窗看見他們了,臉一紅,低下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是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戀情,卻是教人情不自禁,她已經分析過無數次,理智告訴自己,他喜歡的人是鐘子芳不是鐘凌,他胡塗,她卻是清楚,怦然心動不對、臉紅心跳也不對、對他動情更不對,但都已經明白清楚的事,她還是無法不在想起他的時候臉漲紅。

  一次兩次,她罵過自己無數次,她甚至嘲笑他那篇告白太老套,沒有美眉會因此上鉤,但……理智和荷爾蒙對抗的過程讓她不舒服,她只好勸說自己,年紀還小呢,怎麼樣也得安置了娘和弟弟才能替自己打算。

  可是她害羞低頭的模樣,全落入徐伍輝和賀澧眼底,徐伍輝忍不住幸福洋溢,舉起手朝馬車揮了揮。

  隔天晚上,鐘凌收到一張畫,是弟弟交給她的,徐伍輝畫了馬車裡的她,羞怯而美麗。

  看到畫,心髒再次狂跳,她越來越無法解釋自己。

  貴氣男斜坐在軟榻上,一壺酒喝掉大半,微緊的雙眉拉出不歡,北邊的魯國蠢蠢欲動,想必戰事將起,他曾經會過魯國新將魯鑫,他是個極有能耐的,放眼朝廷上下,還真找不出能與他抗衡之人。

  最有趣的是,居然有人提議讓壽王出馬?叔父那個身子還能上戰場?

  提出這話,目的是想幫那個人鋪路吧?哼!不知死活,他們以為魯鑫是吃素的嗎?十個上官肇平都不夠人家下酒。

  門開,賀澧從外頭進來,看見他,貴氣男眉間郁色拉開,嘴角勾出一抹邪昵笑意。

  坐正身子,他笑眼眯眯,「木頭,你欠我一個交代。」

  「交代?」賀澧挑眉看向他。

  「你想幫鐘家母子無可厚非,可也不該帶她去金日昌,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啊,那天賺的幾乎全賠進去了,木頭,你真不把錢當錢看?」「啪」的一聲,扇子打開,他扇了兩扇。

  「她只拿走三千七百五十兩。」

  金日昌是他和上官肇陽合開的鋪子,那天的收入將近二萬兩,之後更因為連開十八次大打響名聲,天天高朋滿座。

  金日昌不似一般賭坊,更有三層樓十二間房,每間房各有不同的賭法,最不同的地方是他們不讓人賒欠、不寫欠條,不讓人鬧得家產盡空,如果賭光身上所有銀錢,出門時店家會還給賭客一些賭資,讓賭客不至於口袋空空地走出店門。

  「現在可好了,你帶她鬧上那一出,滿城百姓都相信自己有小丫頭的好運道,能從賭坊大撈一票,早上門剛開,就有一堆人在門口排隊。」

  這不是他們的初衷,開賭坊賺錢是其次,目的在於釣魚,他們打算花一年時間釣條大肥魚,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也許半年不到魚就會自動往砧板上躺,唉,他的砧板菜刀都還沒准備好呢。

  賀澧沒理會上官肇陽的埋怨,低聲回道:「我會提早准備。」

  上官肇陽點點頭,「是該早點做准備,這邊不收線,我怎麼能放心到北邊?」

  他的話讓賀澧心頭微驚,望了他一眼,「朝廷裡連個能用的人都沒了?」居然需要他親自領兵?

  「要是有可用之人,我會這麼憂愁嗎?瞧瞧,我都愁白了頭發。」勾起一撮青絲,他調戲似的往賀澧臉上拂去。

  賀澧身子往後傾,冷臉道:「你眼睛有病。」哪有半根白頭發?

  他莞爾道:「阿澧,這次,隨我上戰場吧?」

  賀澧盯住上官肇陽,久久不發一語。

  他不說話,沒點頭也不搖頭,上官肇陽微微一笑,知道賀澧是個深思熟慮的家伙,需要給他足夠的時間思考。

  上官肇陽向在旁服侍的清風招招手,清風把匣子送到爺面前,拿出一顆白玉糖,剝開油紙,遞給爺。

  他笑盈盈把糖放進嘴裡,對賀澧說:「這是鐘家丫頭賣的糖。」

  賀澧順手也從匣子裡拿出糖,拆了油紙,細細品嘗。

  香甜的口感讓上官肇陽微眯雙眼,他是個嗜甜的,很喜歡這些糖,也喜歡外頭包裝的紙袋——第一次去買的時候,十五顆糖光用一張粗粗黃黃的油紙包著,第二次去買,已經換上白玉紙,第三次,紙上印了只在吃糖的小老鼠,兩個大耳朵能扇風似的,旁邊還有「唐軒」兩個字。

  他不禁覺得好笑,不過是個路邊攤子,還取上店名,沒弄明白的以為她生意做多大。

  第四次買,白玉紙包外面扎了條編著年年有余圖樣的繩結,模樣別致討喜。

  派去買糖的清風道:「鐘姑娘說,這是送禮用的,裡頭有二十顆糖,貴了點,賣八十五文錢。」

  他細細一算,這丫頭果真會做生意,這樣一個繩結在外頭買不過五文錢就有,十五顆糖五十文,二十顆了不起六、七十文,再加上繩結也就七十多文,她一口氣賣到八十五文,多出來的十幾文錢全是白賺的。

  「阿澧,你看這圖樣是怎麼印上去的?」

  「印章?」他摸摸紙袋上面的圖樣,可愛得教人愛不釋手。

  「可不是嗎?這是我第一次見有人在印章上刻圖不刻字,這麼大的印章……大概只有玉璽、將軍印才拚得過了。那丫頭,滿腦子鬼靈精。」

  賀澧微哂,她確實是。

  伍輝告訴他,鐘三叔過世後,她似乎有些地方和以前不一樣,她變得更聰慧、更伶俐,也更讓人另眼相待,伍輝說她問的問題,好幾次他都答不上來。

  她問:「科考不能作弊嗎?只要買通考官,認認字跡,就能挑中賄賂的學子,給個好成績,不是?」

  他急出一身汗,辯駁道:「沒有真才實力,哪能把官給做好?」

  她嗤笑一聲,「背背書算得上什麼實力,了不起是記性比旁人好一些,我可不相信,背好那些東西就能做好官,真正的好官得不恥下問,得以百姓所思所想為政,得走遍五湖四海,閱歷廣闊,得觸類旁通不拘泥。」

  她說一大堆,說得伍輝滿頭大汗,伍輝轉述她的話時,他心底有著形容不出的激動,她真是個小丫頭嗎?為什麼見識看法不像個小丫頭?

  在伍輝的轉述中,他也明白,這兩人的感情漸漸恢復過往。

  想到什麼似的,上官肇陽大笑出聲,「阿澧,你知不知道,鐘家丫頭到處誆人,說這是皇帝最愛的糖。有一次我親自去買糖,問她:‘你怎麼知道皇帝最喜愛這種糖?你又不是皇帝。’她居然反問我:‘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這是皇帝最喜愛的糖?’幾句話把我繞暈了,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我後悔死了,當時就該說:‘因為我住在皇宮那麼多年,還不知道有哪個御廚會做這個糖。’」

  「你想嚇死她?」賀澧皺眉,口氣森冷。

  「她會被嚇死?才怪!她膽子大得很。那時我說:‘我的朋友是皇子,他可從來沒吃過這號東西。’她盯著我看了半天,回答道:‘建議您,冒充皇子比冒充皇子的朋友更有說服力。’你說,這是一個小丫頭能說出來的話嗎?」

  笑容一個沒藏住,賀澧咧起嘴巴大笑,看得上官肇陽心驚膽顫。

  他會笑?阿澧又會笑了?自從五歲過後,再沒見過的笑容重現江湖,那丫頭……他上心了嗎?

  心裡有了人,是不是代表他又有感情,又能……回到從前?

  語氣微沉,上官肇陽一掌拍上賀澧的肩,凝聲道:「如果你喜歡那個丫頭,就別把她往外讓,徐伍輝雖然有能耐,可瞧著卻不是個能對女人有擔當的。」

  賀澧沒回話,只是斂起笑容,靜靜地望向他。

  上官肇陽表情很認真,他鄭重說道:「你不會討女子歡心,不如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賀澧的表情一樣認真,盯住他的臉,語帶警告地說:「別多事,那丫頭喜歡伍輝。」

  拋下話,賀澧轉身往外走。

  他的步伐特別沉重,他的背影帶著一股意味不明的蕭索,上官肇陽挑了挑眉梢。看樣子,是真的喜歡上了。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七章 害人不成反害己

  「我還真是看輕阿芳了呢,誰想得到咱們鐘家丫頭這般厲害,獨個兒就往縣太爺跟前湊,別說你大伯父,便是你堂哥們也沒這個膽子。我也不是說不能賣地,賣地這事兒還是我同你娘提的,怎地,悄悄把地給賣了,還不教人知曉,這是在防誰啊?防咱們大房還是防你裡正舅舅?難不成我們還能貪你們家那幾兩銀子……」

  鐘凌無奈輕嘆,可不就是怕他們貪嗎?

  上輩子他們拿到手裡的,不過區區三十兩,王水木進門為贅婿後,發現田地賣掉,覺得自己虧大了,一陣吵鬧毒打,將她娘藏的銀兩全部搶走,消失了幾天,再出現,不干活、不做事,成天打罵娘親,吵著生活過不下去,逼娘想辦法賺錢,還鬧著要賣屋宅、賣兒女。

  前世的鐘家三房,說是被大房、二房合力滅掉的,不為過。

  罵上老半天後,張氏發現鐘凌不發一語,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聽訓,可鐘凌才不是乖巧恭謹,而是一門心思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張氏嘆氣,既然地謀不得,不如就……

  她換上一張臉,笑嘻嘻地拉住鐘凌的小胳膊,說道:「阿芳啊,你娘那副身子板確實做不來農事,田賣了也好,可那銀子擺在箱裡可生不出小銀子,不如交給大伯母,大伯母替你放利錢,那利錢可多著吶,一年可生兩分利……你也別擔心錢會不見……」

  看著張氏開開闔闔的嘴,鐘凌頭痛,早知道會惹來不痛快,卻沒想到罵完之後張氏滿心想著的還是他們家的賣地錢。

  鐘凌扯回自己的手,正色道:「大伯母,賣地的銀子我娘絕對不會拿出來,那是要留給阿靜讀書用的。」

  聽到這裡,張氏臉色轉變,豎目橫眉的,一副要打架的架式。

  鐘凌不理她,自顧自地往下說:「今兒個過來,除了和大伯父說說田地的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要麻煩四哥哥,我和娘做了點糖果點心,想拿到街上賣,可娘擔心我一個小丫頭出門在外會被人欺負,就想著四哥哥每天都要進城賣柴火,不如也幫著賣。

  「剛開始生意怎樣、能不能賺錢還不知道,娘的意思是一天先給四哥哥五十文錢,若以後生意好了,再多給四哥哥一點,不知道大伯母想法怎麼樣?」

  張氏臉色數變,聽到鐘凌一天要給五十文,那麼一個月就有一兩半,一年十八兩,這可比種田要好得多,原本沉怒的臉立刻斜挑起兩道眉毛,帶上按捺不住的笑。

  她拉起鐘凌的手,態度重新熱絡起來,「行!自己家的人怎麼能不幫?有什麼需要你四哥哥的地方盡管支使他去做。」

  「謝謝大伯母,有您這句話,娘就不擔心了。」

  「可不,你娘那副身子可禁不得嚇。對了,有空讓你娘過來一趟,我有事想問問她的想法。」

  「什麼事啊?」

  「就是小狗子家裡那只母豬生下一窩小豬崽,明兒個我要過去挑兩只,如果你娘也有意思養豬添補家用的話,可以合計合計把兩家的牆給拆了,在中間建個豬舍。對了,你娘可以一起同我去挑豬崽,她好久沒出門了,有大伯母跟著,不怕別人說閑話。」

  「多謝大伯母關心,若娘能跟大伯母到外頭走走,再好不過了。」

  鐘凌嘴裡應著,心裡笑著,大伯母小氣重利,施與小惠就能贏得維護,有大房關照著,比什麼都強,只是……拆牆建豬舍?得好好考慮,一個不小心兩家變成一家,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說什麼謝,多生分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今天晚上李大戶的娘過六十大壽,請城裡的戲班子到咱們這裡唱戲,回去勸勸你娘,跟咱們出去松散松散,成天關在家裡不是回事兒,晚些你們過來,咱們一起去看戲。」

  張氏的話讓鐘凌頭皮發麻,心髒一緊一縮的。這李大戶的娘過六十大壽,請城裡的戲班子……

  所以,是今天?!

  鐘凌擠出一抹笑,說道:「知道了,我回去跟娘說說。」

  張氏沒把她送出門外,坐在屋子裡揚聲道:「別忘記提建豬舍的事!」

  鐘凌沒應聲,心裡急得很。

  轉身,跨出大門,她加快腳步奔回家裡,滿腦子想的全是「今天」,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腳下卻不敢歇息,直到跑進家門,看見盧氏那刻,她才心頭篤定。

  就是今天!

  靠在門邊,她彎下腰,喘幾口大氣。

  王氏拿著杯盞笑道:「小嬸子,你這茶是打哪兒買的?真是香啊。」

  「是阿芳上次進城帶回來的,二嫂喜歡,待會兒帶一點回去。」盧氏說道。

  「小嬸子真大方。」她端起茶喝一口,又道:「小嬸子不喝嗎?你試試,味道真好,好幾年沒喝到這麼香的茶呢。」

  王氏極力鼓吹盧氏喝茶,這讓鐘凌腦中的疑團豁然開朗,原來答案就在這杯茶裡,難怪好端端的會生出那場橫禍。只是,迷藥在什麼時候加進去的?買回來就有嗎?不可能,二房早已敗落,哪有銀子買通茶鋪伙計,何況王氏自己也喝了不是?

  聽著王氏的誇贊,盧氏沒想太多,拿起茶盞要就口——

  鐘凌抓緊時機,大步跨進屋裡,喊一聲,「娘,大伯母讓你現在過去找她。」

  盧氏放下茶杯,鐘凌望見王氏臉上掩也掩不住的失望,心底冷笑。

  「大嫂找我有什麼事?」

  「不知道,大伯母好像挺急的。娘,您先過去看看吧!」

  「好,我過去看看。二嫂,你坐坐。」盧氏打過招呼後離開家門。

  盧氏前腳走,王氏便拉住鐘凌的手臂問:「阿芳,你大伯母找你娘有什麼事?」

  「不是談明年把家裡的田留給大房耕種,就是要把牆給拆了,兩家變成一家吧。大伯母說得沒錯,寡婦門前是非多,外面的人睜大眼准備抓我們家的錯處呢,要是有大伯父、大伯母幫襯著,娘可以少操點心。」

  鐘凌一面說,一面觀察王氏變化不定的表情。

  王氏確實擔心,如果大房、三房合為一家,就算今日事成,好處也全給大房占了,二房能落個什麼好?

  不行!這事得阻止。

  丟下鐘凌,王氏也往大房那邊走去。

  王氏離開,鐘凌馬上拿起母親的杯盞,對著陽光細細觀察細看,這才發覺,母親的杯底有一點細碎粉粒,再端起王氏的杯子,杯底干干淨淨,只有些許茶葉渣子。

  換言之,是王氏趁母親不注意時加進去的,因沒有足夠時間攪拌,藥粉尚未完全溶解?

  她端過母親的杯子,從裡面倒出兩口茶水,與王氏杯子裡的剩茶齊高,再用筷子攪拌幾下,直到再也看不見細碎粉粒,接著她收掉王氏喝過的杯子,另取一個相同的干淨杯子,注滿新茶,放在母親位子邊。

  布置好一切,她好整以暇地走進廚房裡,把糖果分裝好。

  鐘凌神情愉悅,耐心等待,聽見腳步聲往自己家裡折返時,她放下糖果,悄悄走到廳堂窗邊。

  王氏嘮嘮叨叨地說道:「小嬸子,你可別讓大嫂給騙了,拆掉牆,大房可就登堂入室了。你沒聽說過請神容易送神難嗎?咬上你家這塊大肥肉,要是不吃干抹淨,大房哪裡舍得松口,拆牆這回事你千萬別應。」

  「多謝二嫂,我也知道此事不妥,但養兩只豬,家裡確實可以節省許多開銷,我再考慮考慮吧!」

  盧氏拿起杯子,喝一口茶水,王氏見狀,忍不住笑了出來。

  傻了她,擔心什麼啊,今晚事成,馬上就讓水木住進來,大房想占便宜還得過水木那關呢,盧氏性子軟,擋不了大房,水木可不是好欺負的,到時三房成了自家的囊中物,說啥、做啥不全是她說了算。

  想著想著,心裡樂開花,方才在大房那裡爭得面紅耳赤,連口清水都沒喝上,可不像三房這裡,還有好茶葉呢。

  人人都知道鐘家老三善於營生,當初回鄉,分家的田地、屋宅全讓大房、二房給占去,但短短幾年時間,屋子蓋起來,田也買下了,連兒子都能讀上書,可見得盧氏手裡不知攢著多少身家,怎麼說,肥水都不能往別人家田裡流。

  想到這裡,她把杯子裡的茶全喝光了,又端起茶壺倒茶,都來這一趟了,不把滿壺好茶全填進自己肚子裡,多浪費。

  她拉拉雜雜說一堆話,等著盧氏昏倒,卻沒想到盧氏精神看起來一直都不錯,自己卻有些頭昏眼花,看著盧氏的身子在自己眼前搖來晃去,她還不知道自己著了道,以為是迷藥生效,盧氏快暈了呢。

  她得意地笑出滿口黃板牙,想張口說話,卻不料「咕咚」一聲,一顆頭往桌面上撞去。

  盧氏見王氏暈倒,一驚,推著她的手臂,想把她給搖醒,「二嫂,你怎麼了?」

  成事了,鐘凌面上一喜,走進廳堂裡,對母親說道:「娘,您別擔心,二伯母這是吃了自己的迷藥了。」

  「你說什麼?」盧氏沒聽懂意思。

  「娘,我方才進門,就覺得二伯母好奇怪,時不時瞄你手上那杯茶,難不成她疑心娘把好茶留給自己?二伯母跟著娘去大房後,我把兩杯茶拿來細對一下,發覺……」

  鐘凌把事情經過講一遍,盧氏這才覺得心驚膽顫。

  可二嫂為什麼要迷昏自己?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盧氏百思不得其解。

  鐘凌見狀,輕嘆,經過那些事,娘還是相信人性本善?還是認定親戚血緣不可斷?善良是好品性,但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殘忍啊。

  「今日李大戶請了戲班子來村裡演大戲,平日裡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可定會心疼阿芳和弟弟,讓我們隨伯母堂兄出去看熱鬧,如果娘一個人在家,昏迷不醒,如果二伯母那個吃喝嫖賭樣樣會的堂弟上門……」說到這裡,她便抿唇不語了。

  盧氏性情柔弱,卻不是個傻子,看著昏迷的王氏還有什麼不懂的?她面上一片凜然,說道:「阿芳,你去請大伯母過來。」

  鐘凌反對,「娘,事情還沒發生,講再多都只是咱們的猜測,誰會相信二伯母存著壞心眼?怎麼說咱們都是親戚啊,何況堵住這回,誰曉得有沒有下次?」

  「可這件事不能這樣算了。」同樣的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她顧慮親戚情分,但人家是不是也這樣想?

  「當然不能!才多久前,二伯母到咱們家鬧過一場,現在又上門……娘總想著那是爹的親戚,不好拒於門外,可現在連迷藥都用上了,下回還會有什麼更狠毒的招真是不得而知,咱們總不能千日防賊吧。

  「娘,不如將錯就錯,咱們把二伯母扶到娘的屋子裡,晚上娘就帶我和阿靜去看戲,如果什麼事都沒發生,就當阿芳是小人肚腸、防人過度,如果有事……我還真想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盧氏想了想,點頭允了。

  兩人合力把王氏扶到床上,又細細討論了接下來的事,待鐘子靜回家,三人就往大房走去。

  鐘凌多了個心眼,她順手把家裡的蠟燭全收進自己屋裡,再拉過被子,把王氏全身裹緊。

  臨出門前,她淡淡一哂,對好人好、對惡人惡,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諒解,可以無限制使用,沒道理做壞事的人永遠得不到壞報應。

  戲開場,劇情有點老套,但鄉下人沒看過什麼好戲,還是樂津津地一面看、一面說笑。

  梆子聲響起,戲台上的五娘以袖掩面,哭得正精彩,再過一會兒,五娘就要收拾包袱,送丈夫遠行。

  前世的記憶在腦海裡翻騰,再三幕!鐘凌心中細數著。

  前世,再過不久就會有人匆匆跑過來,喊大伯父、大伯母回去,然後發現母親和王水木的奸情。上輩子的盧氏百口莫辯,二房極力替三房說話,說是為兩個子女的未來,盧氏不能沉塘,於是王水木成為鐘家贅婿,所有悲劇從此展開。

  這一世,她不會放任同樣的事發生。

  鐘凌扯了扯坐在身邊的張氏,低聲在她耳邊說:「大伯母,我那糖果也不知道好不好賣,不如趁今天晚上大家都在這裡,四哥哥和我回家,拿一些來試賣看看。今晚,我就不給四哥哥工錢了,賣多少全算哥哥的,你說好不?」

  賣多少全算阿文的?有這種好事當然好啊!

  「行,咱們今兒個晚上就開張。」

  張氏樂歪嘴,拉了鐘子文一把,讓他和小侄女回去拿糖,可是想了想,阿文這小子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拿太多,這可不是客氣的時候。

  見小兒子和小侄女走了幾步,張氏急急忙忙追上前去,拉起鐘凌的手說:「大伯母和你們一起回去,也嘗嘗阿芳做的糖味道好不好。」

  鐘凌笑著滿口應了,她就知道這話肯定能把大伯母給釣上。

  大房、二房長久以來都不和,二房不滿意大房耕三房的地,大房不滿意二房偷走三房的地契,祖父祖母過世,兩房中間就築起一道牆,誰也不見誰,若是今天讓大房發現二房的齷齪心思,二房能有好果子吃?

  三人一路往鐘家三房走去,鐘凌裝模作樣指點鐘子文怎麼賣糖,一份糖賣多少錢、怎麼吆喝,說得張氏心頭發癢。

  可聽著聽著,鐘子文忽地擰眉,指著前頭低聲說:「三叔家裡怎麼有燈火?不是沒人在家嗎?」

  順著兒子的手望去,張氏驚道:「不會是小偷吧?阿文,你腳程快,跑回去找人過來幫忙。阿芳,咱們悄點聲,看看是不是真有小偷。」

  「好。」

  鐘子文加快速度往回跑,張氏和鐘凌放輕腳步,悄悄回到三房家裡。

  這時,賊人才剛走進廳堂,兩三盞燈籠搖搖晃晃地照著廳裡擺設,一行人准確無誤地往盧氏的房間走去。

  鐘凌站在廳外,等待裡頭的動靜,張氏手腳俐落,轉進廚房裡尋了兩根粗木柴過來,遞了鐘凌一根。

  不久,她們聽見屋裡傳來鐘理的聲音。

  他大聲斥喝,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拉大嗓門怒吼,「好個盧氏,我弟弟才死去多久,你就與人苟合?你把鐘家人的臉往哪裡放?鐘家容不得你這等賤婦。來,把這對奸夫淫婦給我綁起來!」

  鐘凌輕蹙柳眉,不一樣,和記憶裡不太一樣,前世的鐘理沒綁人,他讓人去找來鐘家大房,一屋子圍的全是鐘家人。大伯父知道此事,雖然心痛,卻為了顧全鐘家顏面,決定以大化小,讓王水木入贅進三房。

  是哪裡不對了?

  張氏聽見鐘理的聲音,直覺想往屋裡衝,這原本是鐘凌的計劃,但這會兒不確定了,她性子謹慎,一點點的不對勁便讓她卻步。

  她再三忖度,鐘理這麼做肯定是想把事情鬧大,可鬧大的話王水木定要遭殃,那可是二房的自己人呀。

  匆忙間,鐘凌拉住張氏的手,在她耳邊輕道:「再等會兒,等四哥哥把人招來。」

  張氏想了想,同意,裡面都是大男人,她們可別在這裡吃了虧。

  鐘凌沒想到,鐘子文做事俐落,竟召來將近二十個人,他們一進到院子裡,鐘凌就和張氏連袂出現,引著他們進屋,一下子,人全擠進盧氏的屋子裡。

  鐘凌沒跟著,她跑回到自己房裡,把所有的蠟燭全數取出點亮,她抓起一大把燭火走進屋子裡,逢人就發。

  原本只有兩個小燈籠,看什麼都模模糊糊。

  鐘理只見被子裡裹著一個女人,長長的頭發露在被子外頭,便認定躺在床上的是盧氏,她的藥力還沒退,李大戶才剛爽過一回,兩人臉上肯定含春,只要幾句話工夫,就能唬得李大戶拿錢遮羞,要是條件談得攏,就是要把盧氏送過去當小妾又何妨?反正三房沒大人,阿芳、阿靜兩個小孩能頂什麼用,還不是任他想搓圓就搓圓、揉扁就揉扁。

  這才是一石二鳥的完美計劃,哪像王氏這個蠢的,一心想把王水木給弄進三房,也不想想她那個堂弟是什麼貨色,銀子吞進去還肯吐出來?要不是上回她和三房鬧過,他還不曉得她那份笨心思呢。

  可……怎麼突然進來這麼多人?亮晃晃的燭光照得他的頭有點昏。

  他心裡煩得厲害,想不出怎麼回事,是誰找來這麼多人?這會兒他想私底下和李大戶談條件也不能了。

  懊惱!鐘理轉頭望去,發現大哥也在時,恨恨咬牙,這下子可好,謀劃老半天,這個俏生生的嫩弟媳還是賣不成,他頂多能向李大戶要點遮羞費。

  算了,既然狀況不同,做法自然得變,先訛一筆銀子再說,等錢落進三房口袋,再讓婆娘用言語逼得盧氏上吊,錢還不是一樣拿得到手。

  打定主意,他猙獰起臉色,望向李大戶。

  燭光照在李大戶圓滾滾的身子上,他拚命往床裡縮,看見來了那麼多人,嚇得扯起棉被蓋住自己的下體,卻把女人的大腿給露在外頭。

  他滿肚子懊悔,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聽自己那隨身小廝的話,趁今兒個熱鬧,村裡人都聚在戲棚子底下,暗暗跑到鐘家三房來偷香,這會兒可怎麼收場?

  「好個李大戶,竟趁著四下無人,跑到這裡行逼奸之事,要是不把你抓進官府,怎對得起我那個苦命的弟弟。」說著說著,鐘理唱作俱佳,大哭起來。

  一旁的鄉親也是各個義憤填膺,張口就罵——

  「欺負孤兒寡母,良心被狗啃了嗎?」

  「誰不知道他老早就對盧氏有肮髒心思,真是下流、無恥!」

  「難怪納七、八個小妾還下不了半個崽,肯定是壞事做盡,斷子絕孫。」

  「這廝不能輕饒,否則咱們秀水村裡頭腳稍整齊的媳婦姑娘都不敢在外頭行走了。」

  撻伐聲此起彼落,嚇得李大戶手足無措。

  「別!千萬別,我只是喝醉酒,一時胡塗……鐘理,你幫幫我,你欠賭坊的一百兩銀子我替你還了!」

  目光轉一圈,李大戶覺得滿屋子只有鐘理可以說動,便把視線投在他身上。

  「鬼話!我是那種為錢出賣親人的不義之徒嗎?你可別污蔑我。」他嘴上這樣說,可表情卻透出一絲喜意。

  李大戶發現了。

  他會發財可不是沒原因,奸商做那麼多年,怎麼瞧不出自己踩進別人的陷阱裡?他是想偷香,可沒想到會這麼順利,鐘家三房沒半個人,盧氏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朵好花任由他蹂躪,這不是套兒還能是什麼?

  可沒事別人干麼給他下套?他有什麼值得別人貪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圖他的財,只要是能花銀子解決的就是小事,他李大戶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想通這一點,他心頭大定。

  「各位鄉親,我也不知道自個兒是犯了什麼邪,胡裡胡塗地走到這裡,一陣頭昏,就、就……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我也是無辜的呀,你們饒過我這一次吧,我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我們饒你天不饒!」沉默的鐘達開口,重重的一聲敲在李大戶心頭,他猛然抬眼,對上鐘達嚴肅的五官,心頭一陣抖。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肯定是被人下了藥,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我死了,他們怎麼辦?何況這件事發生得蹊蹺,定是有想害我和鐘三嫂子,冤枉我不打緊,鐘三嫂子還有子女要照顧呢。要不,我出錢,村裡各家各戶都發二十兩,至於鐘家三房我出一千兩,讓鐘明的兒女以後有好日子過?」

  這是公然賄賂了。

  事情發展到這裡,鐘凌還看不清楚就有鬼了。

  原來是覺得三房家底不夠厚,得再拖個李大戶進來才賺得飽,足足一千兩吶。確實,高價賣掉三房所有地也不過是八十幾兩,娘、阿靜和自己全數賣掉也湊不到二百兩,瞧,李大戶多富,不誆他要誆誰呢?

  鐘凌朝鐘理瞧去,冷冷一笑,李大戶有沒有被人設計不知道,但這個結果絕對是鐘理想要的。長進了嘛,前世還沒這麼聰明呢,這一世他已經懂得兩邊賺,要了李大戶的,再奪三房財產,難怪他不喊鐘家人來。

  但是不管怎樣,李大戶這條件確實激起漣漪。

  人窮志短,一個村子上百戶,能存下銀兩的只是少數,能存上二十兩更是稀有動物,此話一出,再加上給三房的一千兩,別說旁人,怕是連張氏都動了心思。

  撒錢政策果然是好政策,有事沒事錢說話,出了事金錢站出來圍事,保證大家都平安無事。

  滿屋子人不說話,但嘴上沉默,心裡大概都答應了,只不過誰都不想應上第一聲。

  這時鐘達開口,怒道:「不行!誰都別想欺負鐘家人,就算三弟走了,三房還有我這個大哥。」

  聽見此話,鐘理急忙說道:「大哥,事情已經發生,就算扭他送官也沒辦法挽回,何況衙府大門朝南開,有理無銀莫進來,李大戶有得是銀子,進了衙門也不過是幾板子的事。與其把錢送到縣太爺口袋裡,不如留在咱們秀水村,何況有那一千兩,以後弟妹和阿芳、阿靜的日子不是能夠好過些?」

  鐘凌微笑,輪到她出場了,她把手上的蠟燭交給鐘子文,大步走到鐘理跟前,輕聲問道:「二伯父這是答應了?」

  直到此刻,鐘理才發現侄女也在屋裡,他討好地拉起鐘凌的手,勸說道:「阿芳,你可別誤會,二伯父全是為三房著想,就算不提銀錢,今晚的事要是傳出去,你娘丟了名聲,日後你想說親事恐怕沒有人敢上門,咱們掩下此事,對你和阿靜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鐘凌乖巧地點點頭,轉身對鐘達說:「既然二伯父同意,大伯父何必反對,這是二房的事,自然該由二伯父作主。」

  「你說什麼?」鐘理一時沒法理解她的話。

  「躺在床上的是二伯母啊,阿芳不明白,二伯父干麼口口聲聲提我娘,我娘和阿靜在看戲呢!」鐘凌故作天真地道。

  張氏聞言一巴掌打上自己的頭。可不是嗎?怎麼忘記這一荏,小嬸子明明就在戲棚下。

  「是啊,剛剛我們還坐在一處,床上這個肯定不是小嬸子。」

  鐘理聞言大驚,衝上前一把拉開女人身上的被子,這下子所有人全看清楚了,哪裡是盧氏,明明就是王氏嘛!

  王氏早就清醒,她背對眾人,本想將錯就錯,把污名賴到盧氏頭上,但這會兒……還能怎麼賴,一張醜臉漲成豬肝色,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鐘理一口悶氣吐不出,揚手就朝王氏身上拳打腳踢,他恨這個蠢貨,一點小事也辦不好。

  見狀,村民哄堂大笑。

  鐘子文見小堂妹笑得滿臉悅色,挺身道:「既然二伯父決定這麼做,就定下了。阿狗,你快去找李大戶的管家過來,各位叔叔、伯伯、大哥,你們裝作沒事,回去好好看戲,待會兒李大戶會藉母親高壽的事兒,一戶發二十兩銀子喜錢,大伙兒拿了銀錢,可得發發好心,千萬別把今晚的事給傳出去。」

  趙大叔笑著道:「那是,二十兩的封口費呢,誰的嘴巴不閉緊,我第一個不依。」

  不多久,眾人散去,鐘理恨恨瞪了王氏一眼,走出屋子。

  李大戶和王氏趁著沒人,也飛快地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中間李大戶還不滿地踹了王氏兩腳,花三千多兩銀子嫖了個母夜叉,誰能夠心平氣和。

  走進廳堂,鐘達轉身,二話不說拳頭就往弟弟臉上揍去,鐘理向來最怕這個哥哥,被打倒在地,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說!怎麼回事?」鐘達怒道。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鐘理作賊心虛,垂著眉眼不敢看大哥。

  「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會領著幾個人到弟妹家裡抓奸?不知道你會贊成李大戶的提議?你當人人都是傻子不成!」

  鐘達恨鐵不成鋼,當年這個弟弟氣死爹,自己立誓不和他來往,但後來心軟,兩房有了交往,總想著弟弟年紀大了,會漸漸懂事,沒想到現在連三房的孤兒寡母都算計上。

  鐘理被罵得低頭不語,現在他滿腦裡裝的不是羞愧,而是即將到手的一千兩銀子。

  有錢還怕沒女人?王氏又胖又醜,換個新的進門也不錯,現在是她自己犯錯,哪敢對自己大小聲,拿了銀子,他想娶誰就娶誰……鐘理越想越得意,根本不在乎大哥是不是生氣,只不過臉頰熱辣辣地,還痛著。

  「阿芳,你來說,二伯母怎麼會在你娘屋子裡?」

  「下午二伯母來家裡找娘說話,娘泡茶請二伯母,後來娘去大伯家裡問事兒,也不知道二伯母為什麼巴巴地跟過去。」

  這事鐘達是知道的,王氏怕盧氏被大房坑了,一進屋就鬧得不可開交,大聲阻攔盧氏拆牆蓋豬舍,然後把大房每個人全罵一通,罵得口干舌燥,最後還是在盧氏的規勸下才離開。

  「後來呢?」

  「二伯母是氣著了吧,回到廳裡,一個順手拿起娘的杯子仰頭就喝,喝完了還緊張大叫說:‘糟糕,喝錯了!’我心裡還覺得奇怪呢,喝錯就喝錯,娘又不是請不起一杯好茶,二伯母干麼嚇成那樣?

  「後來,二伯母急急忙忙想趕回家,娘也沒留二伯母,可是二伯母還沒走出大廳就暈過去了,我們這才想起二伯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那茶水裡加了料,二伯母本想讓我娘昏倒的?可是,娘昏倒對二伯母有什麼好處啊?

  「我們想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卻也不能讓二伯母一直躺在地上,要是受了風寒可就糟糕,於是我和我娘扶二伯母回屋裡躺下,誰知道後面竟然還會有這出。」

  鐘凌說得很詳盡,就算再笨的人也聽明白了。

  王氏是被張氏氣得頭昏,回到三房,錯喝自己下藥的茶水,害人不成反害己。

  鐘達看著弟弟,滿臉失望。

  鐘凌瞄一眼鐘理,她個子小,抬頭看見的不是鐘理的悔不當初,而是滿臉算計。他是在算即將入袋的一千兩銀子吧,這人沒救了。

  她走到張氏身邊,拉拉她的手,怯生生道:「大伯母,你得幫幫五堂哥和堂姐們。」

  「有這種爹,你要我怎麼幫?」

  張氏輕嗤一聲,這人還有半點手足親情嗎?當年小叔子的田契被他偷走,小叔子沒計較,這些年還不時接濟三房,誰知到頭來養了只白眼狼。

  「我剛聽見李大戶說二伯父賭輸一百兩銀子,要是李大戶的一千兩全給了二伯父,怕是會越賭越大,萬一賭上癮,銀子輸光便罷,就怕日後二伯父想起今日之事,遷怒二伯母,常常聽說,賭徒會賣妻賣女賣兒子,萬一……」

  鐘凌一提點,張氏樂開眉,她是個聰明人,尤其在算計銀子這方面。

  是啊,這錢落在鐘理手裡,不過是幾天舒心,若是待在自己手裡,不管是買田買地放利錢,肯定能錢滾錢、利滾利。

  張氏摸摸鐘凌的頭,誇獎道:「還是你懂得替哥哥姐姐著想,行!就算擔著惡名,我也要把銀子給攢在手裡,不讓二叔子把子女給誤了。」

  聽見張氏的話,鐘理猛然抬眼,惡狠狠地瞪向張氏和鐘凌。

  一千兩銀子進了大房口袋,張氏大手大腳地花起來。

  她給二房買地蓋新屋,就蓋在阿狗家後面那片地兒,新屋蓋得又高又大,雖然稱不上豪華美觀,卻比之前一家子人擠在三間小房裡要強得多,她裡裡外外地張羅著,贏得美譽,也贏得二房子女的感激。

  鐘子華、鐘子蘭、鐘子薇心裡何嘗不清楚,那些錢掉進親爹口袋,過幾天就沒影兒了。

  二房搬走,大房立刻把兩家中間的土牆給拆掉,多出三間屋子,幾個兒子再不必擠在一塊,還多了片地蓋豬圈。

  張氏從哥哥張裡正嘴裡知道京裡大官想買地,想盡辦法搶在哥哥之前先置下幾十畝,預備轉手賣給縣太爺,如果價錢談得攏,少賺一點富了自家哥哥,也不是不行。

  只不過她沒算到,年底縣太爺查出張裡正低價買田高價賣,收取中間回扣的事,一怒之下打了他三十板子,奪去他的裡正職務。

  錢沒賺到,命倒去了半條,張氏見狀,嚇得以買價為賣價,半分不賺,把地給了縣太爺,最終空忙一場,這是後話。

  另外,她也幫二房買下二十幾畝地。

  二房就一個兒子,能耕上三、五畝就算厲害了,多余的田自然得靠大房幫忙——大房別的不多,就是兒子多,幫著種種田有什麼難的。

  買田、蓋屋,再加上張氏摳下的回扣後,還剩下七百五十兩銀子,一本帳冊記得清清楚楚,鐘達把二房的三個子女叫到跟前,讓他們簽名按指印。

  「你們二房現在有田、有屋,日後吃穿不成問題,子蘭、子薇出嫁時,大伯父會從這裡各拿出一百五十兩給你們當嫁妝,剩下的全給子華。子華你已經定下親事,等新媳婦進門,你們大伯母會把四百五十兩交給你媳婦,你們覺得怎樣?還是想把房契、銀子帶在身邊,自己管著?」

  鐘子薇聽見大伯父這樣分派,心裡不滿,為什麼不是三人平分,為什麼要把錢交給未過門的嫂嫂而不是娘?

  她低下頭,噘起嘴,心頭慍怒,但她什麼話都不能多說,只想著回去之後怎麼攛掇她娘把新嫂子的錢接管起來,日後自己也才能多分一點。

  鐘子蘭與鐘子華是曉事的,兩人對視一眼,心裡清楚,要是把錢和地契帶回去,不管是在他們或娘手裡,爹爹一頓板子就能把東西給榨出來,送進賭場,怎麼樣也得留在大房,好歹爹爹還懼怕大伯父幾分。

  至於顏面,爹娘做出這檔子事,鐘家二房早就沒了面子。

  雖然村人不在明面上說,私底下傳得可凶了,整個秀水村誰不曉得爹娘想訛詐李大戶、戕害三嬸,以至於偷雞不著蝕把米。

  鐘子華道:「地契、田契和銀子還是留在大伯母這邊吧,大伯母精打細算,會過日子,到時肯定能把銀子留給妹妹辦嫁妝,若是我們帶回去,依娘那性子怕是留不了太久。」

  鐘達點頭道:「好,你們兄妹能夠看得明白最好。至於你爹那性子,怕是不會改了,供著他一碗飯,別讓他餓死就是。」

  「是,大伯。」

  「這次的事,你們別怨上三房,他們也不曉得會變成這樣,大概是你們三叔在天上保佑吧,才會陰錯陽差,讓他們逃過劫難。」

  「大伯父別擔心,我們知道是非對錯,不會遷怒別人。」

  「那就好,回去吧,要是你爹娘鬧得厲害,就過來找大伯父。」

  鐘子蘭上前一步,跪地磕頭,滿心感激地說道:「謝謝大伯父,幸好有大伯父在,子蘭會牢記大伯父和大伯母的恩情。」

  張氏心頭得意了,贏得裡子又贏了面子,她把鐘子蘭拉起來,說:「小孩子家的,說這些做什麼,都是一家人,真要怪,也得怪你大伯父,當初我就說這門親事不好,偏偏你爹就是喜歡王家人,和你們幾個舅舅感情好得很。唉,當年你爹娶你娘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是賭呢,全是讓那些舅爺們給帶壞。」

  她就怕王家想來分一杯羹,怎麼樣也得攏好了這幾個小的才行。

  「講這些做什麼?!」鐘達橫了妻子一眼,她這是在離間人家母子感情嗎?

  「我能不講嗎?記不記那個小舅爺還帶阿華進賭場?那時阿華才多大啊,娘為那件事氣得吐血。別說大伯母心狠,你們還是別認那門親戚的好。」

  張氏哇啦說了一大串,鐘達拿她沒辦法。

  鐘子華回答,「謝謝大伯母提醒,我們知道的。」

  這些年,他也被打怕了,每次爹爹輸掉銀子,回家便喊打喊殺,他們一家從早做到晚,手起了繭子,掙得一點銀錢,還沒換到糧呢,爹轉眼就拿去輸在賭桌上,要不是三叔,他們一家子不知道怎麼能活到今天。

  可爹娘不知道感恩圖報,竟還謀算三房,這讓他們以後怎麼面對小嬸子和堂弟、堂妹?

  賭,害人不淺。

  二房的事就此落幕,但大房開始忙活了。

  鐘達向來不管家裡事,他知道妻子精明,只叮嚀她幾句,二房的錢絕對不能給貪了,張氏點頭應下,樂乎乎地開始作她的賺錢大夢。

  二房經過這一次,再不敢打三房的主意,而大伯母手中有幾百兩銀子,也不會再盯著三房那點蠅頭小利看,過了這個坎後,母親應是無恙,終究王水木沒進三房的門,接二連三的禍事應是與他們無緣。

  這個結果讓鐘凌松口氣,日子突然明媚起來。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八章 定下終身

  賀澧給的藥方很好用,往年一入秋,盧氏就會開始犯哮喘症,但今年還沒發作過,光為這個,鐘凌就覺得錢花得值。

  那藥一帖將近一兩銀子,一個月得用三十兩養著,要不是糖果的生意不錯,盧氏是怎麼都不肯吞下那帖藥的。

  鐘凌的糖果現在每天可以賣掉將近一百包,除花生、杏仁之外,她陸續加入核桃、瓜子仁口味,附近的點心鋪子見她的生意好,幾次想買她的秘方。

  鐘凌當然不肯賣,她並沒有野心把生意做太大,只要能養活母親和阿靜,讓他們不必憂心衣食就夠。

  流動攤販的生意不穩定,有時候進城較晚,沒地方可擺攤,或是刮風下雨也得停市,像上次,一口氣就停賣五天,所以她下一步計劃是用賭坊裡贏來的錢在城裡買下鋪子,舉家搬遷。

  但母親做事保守,想勸她搬家不容易,至少得用「非凡」的收入才能鼓吹得動,因此光是賣牛軋糖還不夠,她又花時間「研發」出小林煎餅。

  煎餅不難做,把糖和蛋打散,加入面粉、醬油和奶油,但她找不到奶油,只能先用花生油代替,最後加入炒熟的花生,把面團壓平,用碗口當模子,壓在面團上,取出圓形面皮,放在鍋子裡慢煎熟。

  鐘凌試做出來後,口感很好,但鍋子是圓的,很難煎得出平整的小圓餅,她趁著進城賣糖時,到鐵鋪打造幾口長形平板煎鍋以及一些模具,又買回一車磚頭,讓鐘子文幫著在家裡後院砌出幾個長方形小灶。

  灶矮矮的,長度寬度比煎鍋差不多,煎鍋擺上,用文火慢慢煎烤出來的圓餅,因為火候平均,煎得又酥又香。

  煎餅和牛軋糖不一樣,牛軋糖沒人見過,做法更是旁人學不來,但煎餅只要是善於廚藝的人琢磨個幾回就能做出幾分模樣,且煎餅成本太低,一個能賣一文錢就不錯了,到市場試賣幾天,雖然買的人不少,但鐘凌總覺得花那麼多時間只賺一點點小錢,不劃算。

  若是為了輕省,找兩個婦人回來幫忙,倒是輕松些,不過做法肯定會流傳出去,除非她手上有別人家沒有的奶油,否則,她只能一點一點慢慢做。

  幸好母親發現賣糖果比賣繡品好賺,也跟進廚房,幫她煎餅干、包糖果,減輕她的工作量。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悶,心裡琢磨著再做一些不必用烤箱就能做出來的小西點,可她也清楚,不能表現得太能干,尤其母親在一旁看著,自家女兒肚子裡有多少東西,自己能不知道?

  鐘凌繼續揉面團,讓母親將小圓餅放在鐵盤裡煎熟,她不得不承認,古代女人對廚事比現代女生厲害,也許是因為她們一輩子都在廚房裡推敲著下一餐吧!

  「娘、姐姐,我回來了!」鐘子靜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不一會兒工夫,他尋著香味摸進廚房,看到剛起鍋的煎餅,也不怕燙,抓起一個就往嘴巴塞。「徐大哥,你也吃一個。」

  這時,鐘凌才看見徐伍輝。

  臉微微漲紅,以前老說自己的腦袋被鐘子芳強暴,才會生出不理智念頭,可一次兩次下來,徐伍輝的殷勤勁兒全用在她身上,能不動心才怪。

  前輩子,可沒有一個斯文男人在她身上花工夫。

  但即便如此,她對他的心思並不像鐘子芳那樣深刻,她喜歡徐伍輝,只是淡淡的喜歡、微微的心動,以及幾分與對旁人不同的好感。

  這樣算是戀愛了嗎?也許。

  「你怎麼過來了?你娘知道嗎?」盧氏問。

  「知道,我爹娘都知道的。」

  話出口,徐伍輝面上有些微尷尬,他知道自家爹娘多現實,鐘三叔過世時,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太傷人,現在卻又催著他有空就往鐘家三房多走走,讓他……很為難。

  鐘凌也覺得訝異,徐家爹娘怎會態度大轉變?轉頭望向他,她眼底的詢問讓他羞愧。

  徐家夫婦每個月都要進城補貨,他們專挑特產,送到吳縣去賣,再從吳縣買城裡少見的東西運回來賣,一來一往,很辛苦,光是路程就得耗掉十來天,再加上買貨、賣貨,一個月到頭能在家裡歇歇腿的日子不過兩、三天。

  運氣好的話,來回一趟能賺個三、五兩銀子,若是運氣背,就算賠錢,有些放不得的貨也得賤價賣掉。

  這次他們到吳縣,有個富商管家特地讓他們下回帶十包白玉糖過去。

  這白玉糖是什麼東西啊?他們雖然不知道,還是滿口應承下來,因此一回到城裡,貨物賣掉,就到處打聽白玉糖。

  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才曉得,小小一包糖才十五顆就要賣五十文?還不如去搶劫呢!

  這還不算驚嚇,更教他們驚嚇的是,賣白玉糖的竟是他們家不想娶進門的媳婦。

  那天他們找到鐘凌的攤位,躲在一旁慢慢數著,發現光是一個早上他們就能賣掉將近一百包糖,一包五十文,一百包就是五兩銀子。他們攢著摳著,一年到頭能存下二十幾兩銀,在村裡多買幾畝地,就已經夠厲害,阿芳那丫頭居然一天能掙那麼多錢?驚人吶!

  既然她那麼有能耐,就算沒爹又怎樣,以後娶進門,光靠那個糖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徐家還能不變成大地主?

  算盤撥了整整一夜,今兒個大清早,兒子還沒出門,兩夫妻就把兒子攔下來,把這主意說給他聽。

  徐伍輝雖然看不慣父母親的勢利,但能夠和阿芳在一起,他心底是歡喜的,於是上完課便和鐘子靜一起回來了。

  「三嬸,我爹娘說,要我同您道聲歉,過去是他們不對,還讓我邀三嬸有空到我家裡坐坐。」

  道歉?這話嚇得盧氏不輕。徐家過去對他們確實是挺好的,尤其在丈夫幫伍輝啟蒙那段日子,兩家人幾乎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天天都要尋事兒過來一趟,說叨幾句家常,兩個孩子的事也是在那個時候有了默契。

  鐘明說:「伍輝是個出息的孩子。」

  這句話,讓她心頭熨貼極了,一心一意盼著兩個孩子好,沒想到丈夫離世,徐家立刻轉變嘴臉,這會兒……又是為什麼?眉心微蹙,她還真是想不透。

  鐘凌一樣不明白,只能想到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只是,她這個沒爹的孤女,有什麼能教人惦記上的?

  她性子實際,不會幻想瓊瑤式愛情,壓根不相信徐伍輝會為了自己,在父母親面前哭死哭活、請求成全,所以徐家父母到底犯了什麼渾,居然在這當頭認起錯來?

  放下揉到一半的面團,她對徐伍輝說道:「徐大哥,我們出去走走吧。」

  她拋給母親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盧氏點點頭,由她去了。

  兩人走出家門,她想尋個話頭,問問怎麼回事,而徐伍輝是個伶俐的,無須多說,便明白她想知道什麼。

  「我爹娘進城賣貨時,看見你與子文在叫賣糖果。」

  鐘凌一聽,恍然大悟,怕不只是看見,還待上好一陣子,說不定把他們一個早上的營收都給算清楚了,難怪態度轉變得這樣快。

  她娘原也不認為糖果能這麼好賺,要不是帳冊上的收支記得一清二楚,她還不舍喝那副昂貴的藥呢。

  「之前我想著,等我考上進士,再與爹娘攤牌,那個時候我成了官大人,說話自然擲地有聲,這下子好了,爹娘那邊不是問題,阿芳你……」

  她就更該沒問題?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鐘凌心裡有些不舒服。

  但不舒服歸不舒服,他並沒有過度自大,未來徐伍輝確實官途順遂,是整個村子裡最風光的人物,不嫁丈夫便罷,要挑丈夫除了他,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何況若是她不早點將親事訂下,會不會……十五歲的鐘子芳,依舊得走進那扇富麗堂皇的大門?

  搖頭,她鄭重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走進那個嵌金鑲銀的地獄。

  片段的記憶跳上腦際,她沉下臉。

  「阿芳,你在氣我爹娘嗎?」徐伍輝拉起她的手。

  側過頭,鐘凌微笑以對。

  他果然是個白信滿滿的男人,就這麼算准他在她心裡是一百分,能教她心存疙瘩的只有他那對不著調的父母?

  也罷,就這樣了,他是個好男人、有出息的好男人,這種男人不嫁還要嫁誰?這不是可以上網征婚的年代,也許她的一輩子能見到的雄性生物就這麼幾個。

  搖搖頭,她輕笑,「這種事怎麼能夠問我?」

  見到她羞怯的模樣,他的心情飛揚,想像著她成為自己的妻子,想像著洞房花燭夜裡紅蓋頭下的粉顏,心,失速。

  偏過頭,鐘凌看見他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她淺哂,這樣就夠了,一個喜歡自己,並且有本事保護自己的男人,她不能貪求更多。

  轉開話題,她問:「阿靜說,你很喜歡煎餅?」

  「很喜歡,我常托人去買,怎麼都吃不膩,賀澧笑話我,又不是吃了那個就能當狀元。」

  他只是隨口說說,但他的話觸動了鐘凌的按鈕。

  一個彈指,她笑容滿面對他說:「謝謝你,我想到好主意了!」

  這天過去不久,徐家正氏向鐘家提親。

  因為鐘明剛去世,鐘凌必須為父守孝三年,眼前只能先交換庚帖、議定親事,大定小定都得延後,何況她還小呢,不急。

  這話,盧氏說得在情在理,誰也不能反駁,心急著把鐘凌娶進門好賺大錢的徐大娘,也只能按捺下這份心思,不過她擔心鐘凌被旁人搶去,三、五天內就把這樁親事傳得秀水村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件事讓鐘凌反覆思忖,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穿越,改變鐘家人的命運?還是因為自己和鐘子芳截然不同的作為,改變了命運?她分明記得,在這個時候向鐘家提親的是賀澧而不是徐伍輝。

  她不理解原因,卻可以肯定,如果這一世向鐘家求親的是賀澧,她絕不會像上輩子那樣又哭又鬧,也許……也許會留下考慮空間,即便她很清楚,兩年後,他將損命。

  天氣漸冷,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薄薄的一片,太陽出來就全化了。

  賀澧負著手走出家門,經過書房時,聽見鐘子靜朗朗的默書聲。

  這小子學問越來越有長進,虧他替他找了個好先生,否則要是讓他那個姐姐教下去,怕是糟蹋。

  想起鐘凌,賀澧臉上有著掩也掩不去的笑意。那丫頭總有本事讓他驚訝,在暗處守著鐘家的阿四回報了鐘家二房的事,從頭到尾、鉅細靡遺,那丫頭的敏銳與手段讓他驚艷不已。

  阿六看見賀澧走來,起身迎上,問:「爺要出門嗎?我去套車。」

  「不必,我到後山走走。」

  阿六點頭,退開兩步,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心裡暗道:沒見過哪個瘸子這麼喜歡爬山的,這事傳出去還用演嗎?

  賀澧走進家後頭的山林,運起內功,凝目遠望。

  確定四下無人後,提氣、縱身,飛掠上一棵百年老樹,他挑了根粗壯的樹干坐下,呼吸吐納,修習內功。

  林子裡一片靜默,偶有幾只寒鴉飛過。

  隨著充沛的內息在體內運轉,賀澧內力增進,再睜眼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他雙手畫圓,吸氣,收功,精神充盈,通體舒暢。

  他並沒有飛身下樹,依然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垂眉斂目,心裡想著事。

  魏康生的那個老匹夫已經中套,再過不久,朝堂上就會有彈劾陸景的折子了吧?但這不過是普通的私人紛爭,要怎麼弄才能擴大成皇子之爭、黨派紛爭?

  金日昌賭坊開張第一天,連開十八次大,背後原因,被鐘子芳猜了個七七八八,但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任憑鐘子芳再聰明也想不出來!他們要釣魚,釣魏康生這條大魚。

  金日昌的名聲大了,引來魏康生天性好賭的老父親,一把一把往裡頭丟錢,在他的暗許之下,魏老頭先贏後輸。

  贏了錢做啥?除了賭,自然是要買美人、置外室,都六十幾歲的人了,還能天天換著花樣折騰美人,恰可證明他老當益壯。

  但那美人是花大把銀子調教出來的,不管怎麼折騰,還是能把枕頭風吹得呼呼響。

  於是一個不起眼的外室,點燃魏府後院那把火,外室有孕的消息更是惹惱魏家的悍夫人,她一腳踹開外室大門,硬是把孩子給打下來。魏老頭火大,箱箱籠籠一收,把所有家產全送到外室家裡,再不回頭。

  家產在手,銀子一箱箱往金日昌搬,錢撒得越痛快,外室誇獎得越起勁,短短幾個月,家產就去了十之八九。

  當魏老夫人驚覺家裡幾十間鋪子只剩下兩間時,哭鬧不休,直奔京城,投靠親兒。

  魏康生是個睚眥必報的,哪個平頭百姓敢招惹他?他可是太子少傅呢,跺一下腳,不少人得跌倒,一個小縣城的小賭坊,竟敢弄得他家宅不寧,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況,成大事者最需要的是什麼?是銀子!

  這些年為了幫太子弄錢,魏康生在京城開了好幾家賭坊,自己是專門騙人銀子的,沒想到自家老爹的銀子卻教旁人給坑了。

  他能不查不辦?他當然想知道,是誰嫌自己命大,非要在老虎嘴上拔毛,在細細查證之後,他將會查出金日昌是陸景開的賭坊!

  陸景是誰?是皇四子上官肇陽的親舅舅,陸家雖稱不上富可敵國,但每一輩子孫裡總會出現一兩個善於經營的,幾代下來,實力不容小覷。既然都富成這副樣子了,干麼還弄間賭坊來斂財?

  除非是想圖謀大事,是想和太子別苗頭,是想拉攏群臣,是想……任何事,只要加上想像就可以無限制擴大。

  眼下朝廷局勢,太子之位穩當,全因皇後娘家勢力大,而幾個皇子都沒有與之爭鋒的意思。皇後強勢,造就後宮眾皇子從小得夾著尾巴做人,低眉順眼的,不敢表現得太出色,若是不小心入了皇帝的眼,立刻遭打壓。

  二皇子無法人事、五皇子傳出好男風流言、四皇子強搶民女、三皇子的生母淑妃暴斃身亡……每個敲打都打得皇子們像蔫頭菜瓜。

  人人知皇後厲害,有她扶持,太子必定能順利登基,只不過既然是人嘛,就有因果、有輪回、有報應,壞事千萬不能做太多,老祖宗說的話大家都要好好聽。

  這不,皇後生了場怪病,成天疑神疑鬼、呼來罵去,滿宮的小宮女被她嚇得連走路都不敢抬頭,上個月還聽說皇後被鬼神衝撞,夜裡見到已逝世的宮中嬪妃回來索命。

  皇後作惡夢關小宮女什麼事?當然無關,純粹是作賊心虛、良心受譴,可即便如此,還是杖斃十幾個太監宮女,還頻頻請了得道高僧進後宮,為皇後祈福念經。

  這是後宮,前朝也不平靜,皇後娘家父兄結黨成派、門生滿布朝廷,每個施政要是國丈不點頭,誰也不敢傾向皇帝那邊,這張龍椅皇帝坐得有些憋屈。

  現在他們就等著魏康生派人到井風城來查賭坊,等著陸景被參,等著事情一路擴大,魏康生在京城開賭坊之事連泥帶根地拔出來,最後查出金日昌賭坊之事不過是太子不滿有人生意做得比自己大,嫉妒之下一路打壓。

  接下來就是皇帝派的欽差大人登場,他將查出金日昌賭坊的老板不是陸景、上官肇陽,而是賀禮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賀澧抿緊雙唇,眼底閃過厲色。不知道他這個小人物登場,有多少大人物要中箭落馬?

  遠遠地,他看見鐘子芳往山的這邊走來,是問過阿六,特地來尋他的?

  這些日子,鐘子芳和伍輝經常在一起,伍輝殷勤小意,逗得她很開心。

  上官肇陽說,所有女人都吃這套,還意有所指地說:「如果你對那丫頭有意思,就早點下手,否則蟲子被早起的鳥兒吃了,恐怕有人得餓肚子。」

  伍輝是他的好朋友,他清楚,伍輝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鐘子芳能跟著伍輝,是福氣。至於自己……前途未蔔、未來難測,能不能留下一條命還不好說,怎麼能夠害人?

  他曾經想過,如果盧氏護不了一雙兒女,而徐家雙親態度堅持,伍輝無力反抗,他便讓母親向鐘家提親,至少賀家有田有錢,就算哪天自己慘遭不幸,還有母親和阿六他們可以護他們母子三人,生活不虞匱乏,待鐘子靜有長進,她的一生也就有了依靠。

  然而,伍輝心意不改,他願意為她努力……這樣,很好。

  心底想著很好,嘴裡卻嘗到微微的苦澀,他真的覺得好嗎?不知道,也許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好了。

  身子一掠,賀澧飛身下樹,一瘸一瘸地走到鐘凌面前。

  看見他,鐘凌一張因為運動而泛起紅暈的小臉勾起明媚笑臉。

  比起鐘明剛過世時的蒼白,現在的她很漂亮,相信再過兩年眉眼長開後,她會比京城名媛更加動人。

  「找我?」賀澧開口。

  「對,阿六哥哥說你在這裡。」

  「有事?」

  「快要過年,我做了些禮盒,想賣給人當伴手禮,請你幫我評監評監。」她把手中的提盒遞到他跟前。

  不過是糖果,需要用到「評監」這麼重的詞?她當在考核百官嗎?

  他沒笑,但眼底透出笑意,鐘凌看得清楚分明,以前老是埋怨他用一把胡子擋住所有表情,讓人猜不出他的心,但幾次接觸,越來越熟悉,她漸漸能夠分辨他的情緒。

  「別不以為然,不管士農工商各行各業,只要用心就會脫穎而出,就比如天底下讀書人這麼多,為什麼有人可以當狀元、榜眼,有的人連秀才都考不上?除資質運氣之外,用心也很重要,滿街上賣糕糖的人多了去,怎地我的糖那麼貴卻天天供不應求,原因無它,就是多了用心二字而已。」

  不過是一點點表情,竟勾出她一大篇道理?

  笑容更盛,胡子被臉皮帶動,鐘凌在他眼裡找到溫柔,笑了,她和他一樣開心。

  賀澧是同意她的,她不只用心,還很努力。

  小煎餅好吃,但耗工,賺的錢又少,因此她變了法子,在小煎餅中間用模子印出幾個字,有的寫狀元,有的寫榜眼、探花、二甲進士、舉子、秀才……等等,然後十個一包,用大喜的紅色榜紙包起來,包裝上用毛筆寫著「進士榜」。

  每天未時末,鐘子文會拿到學堂去賣,一包二十文,在市場上,小煎餅一個才賣一文錢,裝進進士榜裡,身價立刻翻漲一倍,生意卻好到令人眼紅。

  現在每天學生們一出學堂就搶著去買煎餅,試試手氣,看能不能買到狀元,由此,進士榜漸漸打出名號,學子們趨之若鶩。

  一舉成功之後,她又翻出新法子,同樣的把煎餅十片一包,只不過上面印的是大吉、小吉、大發、小發、平平……等等,外包裝上面寫著「發財包」。

  這次不是在學堂,而是拿到金日昌賭坊門口叫賣。

  且這會兒,二十文不夠,得花三十文才買得到,偏偏光看發財包三個字,賭客就是買帳。

  賀澧把提盒從袋子裡拿出來,袋子是喜氣的紅色布袋,外面用銀線繡著大大的「富貴吉祥」,左下角則繡著鋪名唐軒。沒錯的話,那針線是盧氏的手藝,他問過阿四她的女紅如何,阿四濟眉弄眼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慘不忍睹。

  打開粉色紙盒,他望了一眼她。

  鐘凌馬上說道:「這個盒子很貴,做到好,老聞開價一百八十文,討價還價老半天,最後一百五十文成交。」

  講到一百五十文,她肉痛得很,幸好做出來的成品夠精致,否則這錢……會要了娘的命。

  盒子是她憑印像設計的,那年中秋節,她學會做月餅,連盒子都自己處理了,做出幾十盒,讓她家老媽帶著炫耀口吻到處送禮。

  送者大方、受者實惠,大家吃著無添加、純天然的月餅,好話紛紛出籠,還有人預估她將會比吳寶春更紅。

  這時代沒有厚紙板,只能用薄木板,外頭糊上紙,再包一層粉色輕綢,要不是金色綢緞太貴,又是皇帝專屬,她更傾向選用金色。

  盒子裡面有六格,分別裝著四袋不同口味的牛軋糖和一袋發財包,最後一個格子裡面放著兩個賀澧沒見過的餅。

  他拿出其中一個,左右看了看、形狀有點怪。「這是什麼?」

  「幸運餅干,你從兩端掰開。」她指揮他吃餅步驟。

  賀澧照她的話做了,餅干裡面竟藏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面寫著——福星高照,今年會遇到貴人。

  鐘凌看著字句,裝出一臉驚訝,接連拍了好幾下手,笑道:「恭喜賀大哥,明年福星高照,必定事事平安順利。」

  裝傻呢她,紙條是她寫的,她還做出這副驚訝表情?賀澧莞爾。

  「怎麼做的?」他問。

  「很簡單,先在紙條寫上吉祥句子,然後把蛋白打成泡沫,再放進面粉、糖、鹽和磨成粉的茶葉,打成濕面糊,用湯匙舀進熱熱的鐵板煎盤裡畫成圓形,等邊邊煎成金黃色就鏟起來,把紙條放在中間,對折成半圓形,再靠在杯沿折凹,順帶把開口給密封起來,最後放進碗裡定型,幸運餅干就完成了。」

  餅干容易做,麻煩的是字條,這裡沒有0.3的細字原子筆,光是這幾個字她就差點寫到瘋掉。

  她指指餅干說:「試試,有茶葉的香味。」

  他咬一口,確實滿口茶香,他知道茶葉可以泡,卻不知也可以磨成粉,更不知道它能夠讓餅變得美味。

  「好吃嗎?」她歪著頭看他。

  少女的天真嬌憨,引得他的心蠢蠢欲動,垂眉,再抬眼,他沒點評餅的滋味,而是反問她,「你把秘方說出來,好嗎?」

  阿四回報,小丫頭賊心眼,處處防著大房來偷白玉糖的秘方,每天都搞到戌時才肯進廚房,現在,她竟把這幸運餅干的秘方晾在自己眼前?

  「你會去做來賣嗎?」她不答反問。

  「不會。」

  「那就是嘍,我只防對手,不防朋友。」

  「所以你也把秘方告訴伍輝?」話甫出口,他暗罵自己無聊,這種比較有什麼意思,難道她說了沒有,就代表她對自己比對伍輝更親密?

  「沒有。」

  明明知道這種比較很無聊,明知道就算她說沒有也不代表兩人關系更親近,但是沒辦法,他就是開心,不由自主的眉也彎、心也樂,整個人精神充盈,像是又練過一個時辰的內功。「為什麼不告訴他?」

  「徐大哥後面還有一對好爹娘呢,要是讓他知道做法……」她干笑兩聲,壓低聲音說道:「我何必替自己找對手?」

  希望真能如徐伍輝說的那樣,婚後,他帶她到外地做官,不必面對婆媳問題,否則她還真不是什麼宅鬥高手。想完,覺得不好意思,她飛快揮兩下手,把話題給帶開,「賀大哥,還有一個幸運餅呢,你打開看看。」

  看著她一臉的期待,他順應要求,拿起幸運餅掰開。

  這次裡面的小簽寫著——有貴人助、長命百歲。

  這是鐘凌的願望,雖然沒有嫁給他,雖然兩人緣分不深,也雖然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嚴肅男人,但她總在不經意間遇見他的溫柔。

  所以她希望他遇見貴人,希望貴人能助他長命百歲。

  他在她眼裡找到真誠,他笑,她也笑了,兩人相視而笑,明明都沒有說話,他們卻在彼此的笑容裡找到溫馨幸福,這是種奇特的經驗,不管對鐘凌或對賀澧都是。

  「謝謝。」他說。

  鐘凌用力點頭,說道:「有沒有聽過,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賀大哥收了我的好處,是不是該給點回饋?」

  「回饋?再帶你進金日昌?」

  不必了,她可摸不准接下來人家會不會連出十八次大或小,沒事拿錢去填別人家的口袋,她沒這種嗜好。

  「天底下哪有這麼多的好運?有那三千多兩銀子可以壓箱底,我已經很滿意,這輩子我再不會進出賭坊。」

  「才贏三千多兩,這麼容易滿足?」

  「錢不必多,夠花就好,饌玉炊金是過日子,清茶淡飯也是過日子,只要不匱乏,基本上我覺得銀子的用途沒那麼大。」

  像她前世,有個會賺錢的老媽又如何,她還不是一個意外就結束一切;像原主鐘子芳進入豪門,以為從此穿金戴銀、富貴一生,卻不料是熬身熬心,活生生熬死自己,有什麼意思?人吶,還是求一個平安順利最實際。

  「矛盾。」他瞅她一眼。

  「賀大哥是指我口是心非,嘴裡說銀子用途不大卻又拚命賺錢吧!我哪裡是喜歡賺錢,我喜歡的是努力之後的回饋,那會讓人對未來感覺到希望。你沒發現,我娘身子骨好很多了嗎?賀大哥的藥方居首功,但這門生意也功不可沒,它帶給我娘的精神激勵可大著呢。」

  他同意這個話,阿四回稟,盧氏喜歡看帳本,經常反覆算著盒子裡的銀兩,算著算著滿臉笑。當初鐘明剛過世,她形容枯槁、了無生趣的模樣已不復見。

  「不光是我娘,阿靜也受了影響。我並不喜歡唱高調,賣糖的事一藏再藏,就怕有惡霸欺上門,搶奪我的秘方,可人算不如天算,有大伯母和徐大娘的推波助瀾,現在秀水村裡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我生意做得不差了。

  「但天下事有一弊必有一利,事情傳出去也有好處,至少村人對我們家的態度不一樣了,以前對我們避如蛇蠍,生怕門戶敗落的鐘家三房會求上門,現在卻不時過來串串門子,帶點糖果餅干回去吃。說他們勢利也好,現實也罷,不管怎樣,都讓阿靜不再自卑,恢復信心。」

  再加上徐伍輝這個秀才的光環籠罩,鐘子靜都笑著說:「姐,現在我都可以橫著走了!」

  賀澧點頭,把話題繞回原處,「不要我帶你進金日昌,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我想買個店鋪,再買幾個下人。」

  「鐘三嬸同意搬到城裡了?」

  「目前還沒有,但先把鋪子置辦下來,我再告訴我娘,有人低價出租,希望到時候能夠說動她。」

  「為什麼想買下人?」

  「煎餅和幸運餅干材料不貴,但做工麻煩,馬上就要過年,我想多做一些禮盒賣賣看,我不想找村裡的嬸子、姐姐幫忙,因為做法不難,很容易就被學走,所以我想買幾個人。另外我還想租地,蓋牛舍、種牧草養牛,不過這件事得用賀大哥的名義。」

  這種事她不是應該找伍輝更合理?不過他沒問,反問了另外一句,「你想養牛?」

  「我在書裡看過,牛奶可以做成奶油,奶油很香,用來做餅干肯定會比我現在做出來的味道更好,如果要說做餅干有秘方,奶油才真正算。」

  「我沒聽過這種東西。」

  「聽說西北邊有,但我們這裡不容易買到,總之我想照著書上說的做做看。」

  「知道了,我會處理。」

  「謝謝賀大哥。」

  「你這禮盒怎麼賣?」如果可以的話,他不介意幫點小忙。

  她吐吐舌頭,有點心虛地道:「一兩銀子。」

  她當然心虛,一個個拆開賣,四包糖兩百文,一包發財包加上幾個幸運餅干就算五十文好了,再加上盒子外袋也不過五百文錢,這還是連賺的都算進去了,可她一口氣又加上五百文錢,簡直就是搶劫。

  賀澧對上她心虛的目光,忍不住想笑。

  鐘凌急急替自己辯駁,「我這可不是貪心,東西的價值決定於它的位置,一條魚在河邊小村是可以隨手相贈的小東西,到了城裡十幾文可以買賣,但魚進了飯館可就是幾十文的事兒,若是跑進京城知名的天香樓,不賣個一兩銀子還真過意不去呢。」

  是嗎?東西的價值決定於它的位置?那麼人呢?也是嗎?她的話落入他的腦中,引發他的深思。

  鐘凌笑道:「回頭我多送兩個禮盒到賀大哥那裡,麻煩賀大哥轉交給周大人。」

  賀澧回神。每回她往自己這裡送禮,總沒忘記周玉通的一份,說是感激買地之恩也太過了,她手上又沒其他的地要賣,真不曉得這麼盡心做什麼。

  「你倒是巴結。」他悶聲道。

  「什麼巴結?這叫人脈。」

  清脆笑聲響起,燦亮的笑顏亮了他的眼,再次重申,她是個吸引人的美麗女子。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九章 有了合伙人

  徐大娘來得殷勤,才幾天光景,兩家又恢復過去的熱絡。

  這份熱絡過去在鐘子芳心底是熨貼舒服的,可是落在此時鐘凌眼底,總覺得帶著幾分現實勢利。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再不喜歡,總是未來的婆婆,能不打好關系?因此她勉強自己微笑,迎客、待客、送客,臨行還不忘記送上一包糖。

  徐大娘樂津津地走了,離開前沒忘記順走桌上那盤她試做的花生麻糬。

  鐘凌自我安慰,人窮難免心貪,就像大伯母,嚴格說起來不是什麼壞人,也就是窮怕了才會吃著自己碗裡的、還望著別人碗底。

  天越來越冷,眼見就要進入腊月,雪一場一場地下,今年的雪比去年多,大伯父看著天,預估明年會有好收成。

  可不是嗎?都說瑞雪兆豐年,大家荷包越滿,就越舍得花錢滿足口腹之欲,希望明年的生意可以更上一層樓。

  搓搓手,鐘凌在掌心呵口熱氣。

  鋪面還沒有尋著,賀澧倒是先送來兩個丫頭小春、小夏,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歲。通常大戶人家買丫頭都會挑十歲上下,買回來慢慢調教,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些沒人買,才會以五兩銀子的價錢便宜廣鐘凌。

  兩人的容貌不算好,但贏在有一把力氣,性格勤勞又肯學習,短短幾天就能用上手,有她們幫忙,餅干糖果的產量增加不少。

  現在盧氏不必進廚房,只要專心打繩結、縫布袋,負責包裝的部分就成,而鐘凌也能抽出一點時間研究新甜點,只可惜沒有烤箱和奶油,許多東西就是做不成。

  年關將近,越靠近新年,采買年貨的人越多,鐘凌有心在這個年關讓她娘見證做生意的魅力。

  送徐大娘出門後,她一路走一路想著還能推出什麼新口味?卻不知不覺地走遠了。

  「阿芳。」

  一聲呼喚,鐘凌轉身,看見迎面而來的徐伍輝、賀澧、鐘子靜和阿六。

  鐘子靜看見姐姐,加快腳步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問:「姐,你要去哪裡?」

  「沒有,四處走走。」

  賀澧看著她被凍得紅通通的臉頰,心下不快,這丫頭出門,不能多穿件厚襖子嗎?他心裡如此想著,卻沒開口。

  徐伍輝沒顧忌,走上前,摸摸她凍得發紅的手,說:「天冷了,這麼大的人還不會照顧自己。」說著,他脫下自己的皮襖子,套在她身上。

  「沒事,我想事情想出了神,我帶阿靜跑回去,一下子就到了。」

  她把皮襖子還給徐伍輝,他沒接,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溫著,她害羞,想縮回來,他卻是不肯。

  「別急著回去!」徐伍輝說道,他想和她走一段,這陣子忙,很久沒和她說說話了。

  但是一抬頭,發現賀澧和鐘子靜在,頓時覺得自己的主意很糟,連忙松開她的手,皮襖子掉到雪地上。

  鐘凌沒想太多,撿起襖子,拍掉上面的雪,交回他手上。

  「有事嗎?」她問。

  接過襖子,他有幾些尷尬,悄悄瞄了賀澧一眼後,若無其事地把衣服穿回身上。「我想明年二月讓阿靜參加府試。」

  「府試?阿靜過了年才九歲,這麼小,可以嗎?」她直覺回答。

  「可以!阿靜勤勉,學問不輸當年的我,我想,府試肯定會上。」徐伍輝拍胸脯保證,臉上有著為人師表的驕傲。

  鐘凌看一眼弟弟,這麼小的孩子,她舍不得他承擔這麼大的壓力,於是目光裡便帶上幾分憂心。

  徐伍輝錯解她的意思,還以為她擔心鐘子靜考不上,便又添上話,「別擔心,如果府試順利,四月,我還打算讓他參加院試。」

  徐伍輝這話落進賀澧耳裡,低頭一哂。伍輝太急著在心上人面前表現,阿靜考童生沒問題,但考生員就有些勉強了。

  「院試過了,不就是秀才了?」鐘凌問。

  考上秀才就算有了功名、有了特權,可以見知縣不跪、不用刑具、免徭役,公家還會按月發糧食,好處多多啊。

  只是,有必要嗎?為那些東西,讓一個九歲小孩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她摸摸弟弟的頭問:「阿靜想考嗎?不考的話也沒關系,姐養得起你。」

  鐘子靜抬起頭,笑得滿臉自信,回答篤定,「我要考!」

  將近一年,湯湯水水養下來,他長肉也長個兒了,和自己剛穿越時看見的那個小猴兒截然不同。

  她不是個有大志向的,只想一家人穩穩妥妥地生活在一起,只是,她是她、阿靜是阿靜,她不能阻了他的理想。

  「你想清楚,考試很累的,你現在還小,晚個幾年再考也沒關系。」

  「姐姐,我不怕辛苦,如果我可以考得上,娘肯定會很高興,娘一高興,身子骨就會好起來。」鐘子靜的邏輯很簡單,他把書讀好和姐姐把生意做好一樣,都能討得母親歡心,母親心裡高興、身體健康,他們一家人也就和樂圓滿了。

  「既然如此,就要多麻煩徐大哥了。」

  鐘子靜看看姐姐,再看向徐伍輝,調皮地吐吐舌頭,笑道:「什麼徐大哥,明明就是姐夫,一家人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丟下話,他敞開腳步往家跑去,鐘凌被他說得羞澀不已,只好向賀澧和徐伍輝道聲再見,轉身追弟弟去了。

  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徐伍輝臉上笑意不停,賀澧輕拍他的肩膀道:「接下來,徐兄,真要辛苦了。」

  丟下話,賀澧轉身從另一條小路上走去,他低聲對身後的阿六說:「去告訴肇陽,明年四月阿靜要考上生員。」

  嗄?為一個小小的秀才,主子要找四皇子去說項,這會不會……太超過?

  見阿六遲遲不動作,賀澧目光掃去,寒聲問:「有問題?」

  「沒、沒,奴才立刻去稟告四爺。」話一落,人立刻消失,他的輕功不只是隨口說說。

  五天後,阿六帶回消息時,賀澧正坐在窗邊看書。

  「四爺讓奴才帶幾句話。第一:御史上了不少折子,對陸大人相當不利,也許過了年,朝廷會派欽差下來查金日昌,最慢的話三、四月爺就得進京。」

  三、四月……這麼快。

  眉微緊,他低聲道:「知道了,還有呢?」

  「四爺這兩天會到井風城一趟,還說生員的事沒問題,但是讓奴才問四爺一聲,這事兒鐘姑娘知不知道,如果她不知道,這份殷勤可是拱手讓徐少爺獻了去。」

  賀澧微笑,他放下手上的書冊,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

  那次她說:「喜歡一個人,就是即使自己不幸,但看見她開心,便會覺得自己幸福。」

  想到鐘子靜考上秀才的消息傳出,小丫頭滿眼止不住的笑意……光是想像她的快樂,他已經深感幸福。

  這樣,就夠了吧!

  進入腊月,鐘凌的禮盒開賣。

  之前,她設計一張能夠折疊、拼裝的桌子,一到城裡,挑到好地段,拼接好桌子,鋪上漂亮桌布,就開始賣糖賣餅。

  因為今天要接受禮盒預約,她就讓小春跟著來幫忙,留下小夏和娘在家裡繼續做煎餅,等這裡賣完後,下午再讓四哥哥到金日昌賭坊前賣發財包。

  她把四哥哥的薪水給漲了,除了交給大伯母的五十文外,還可以積攢不少,前日他拿著存下的十三兩銀子,問她可不可以批一些白玉糖,一起帶到金日昌賣?她爽快同意了,一包糖用四十文批發價給他。

  他樂津津說道:「我就知道,跟著妹妹會發財,以後不管妹妹要做什麼生意,都要帶著我。」

  現在每天進城,他們都搭賀家的馬車,鐘凌心裡過意不去,要算銀子給賀澧。

  賀澧卻說:「你幫我贏了一萬多兩銀子,就是買上百輛馬車都夠。」

  言簡意賅,態度嚴正,他擺明不收銀子,鐘凌也不敢堅持,生怕自己進賭坊的事被她娘知道,事情可就大了。

  因此,她經常做些新鮮吃食送給賀大娘,賀大娘對她也親切熱情,每次見到她都要拉著她說上老半天話。

  桌子擺正,鐘凌做好桌面布置,左邊放糖、右邊放煎餅,中間擺三個禮盒,最裡面那盒裝在提袋裡,「富貴吉祥」四個字繡在正中央,中間那盒是粉色印花的紙盒,精致得教人愛不釋手,最外面那盒則是打開蓋子,亮出裡面的內容物,今天他們只帶這三盒出門。

  擺好貨品,把剩下的往桌子底下塞去,鐘凌拿出長板凳充當桌子,再坐在矮凳上,帳本擺好,開始接受禮盒預約。

  平心而論,一兩銀子不算少,大概沒有多少戶人家舍得拿來買糖,所以她也不敢訂太多盒子,就做五十份。這兩天有小春、小夏幫手,紙盒外的提袋也繡好、縫好,就等開賣。

  「來哦,來買白玉糖,吃了會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年年有余、鴻運當頭的皇帝糖。你想發財嗎?你想升官嗎?那就快來吃皇帝也喜歡的白玉糖!

  「客人啊,老板說了,今兒個花三百文的顧客送一塊幸運餅,買二兩銀子送一包白玉糖,定要讓舊雨新知過個快樂年。快來!快來買糖,嘗嘗當皇帝的滋味,過個好年!」

  源源不斷的叫賣聲從鐘子文嘴裡說出來,順溜到不行,他花上一個晚上才背起來的。

  沒有多久,有老顧客上門,聽完他一大串叫賣後問:「什麼是幸運餅?」

  鐘子文看一眼問話的大叔,再看看左右圍觀的人,咧開嘴巴笑著說:「就是吃了會幸運的餅干啊。陳五叔,你可是咱們的老顧客,看在您老那麼捧場的面子上,這五文錢我出了,阿文送您一個幸運餅嘗嘗味道。」

  說著,他唱作俱佳地從口袋裡掏出五文錢,交給小春,小春打開裝滿幸運餅干的盒子說:「陳五叔,請挑一個。」

  陳五叔左選右挑,選了個最大的,小春指導他抓住餅干兩角,往外一掰,裡頭出現一張小紙條。

  鐘凌接過紙條,念出上頭的字,「廣結善緣,明年會有好運道!」

  旁邊一個熟識的,大掌拍上陳五叔的肩膀說道:「陳五哥有好運道吶,明年咱們兄弟可要靠陳五哥多提攜了。」

  「可不,陳五哥是再善心不過的人,咱們左右鄰居誰沒受過你的幫助?」

  「恭喜恭喜,好人有好報,陳五叔來年一定會身體健康、財源廣進、事事如意。」鐘凌笑著蹦出一串吉利話。

  大家一陣誇獎,陳五叔不好意思,掏出一百文,買下兩包糖。

  就這樣,一個時辰吆喝下來,桌面上的東西賣掉大半,禮盒也賣出兩個,小春趕緊從桌子底下拿出新貨補上。

  有不少人衝著那個幸運餅,想買幾個回家試試手氣,可惜幸運餅只送不賣。

  「小丫頭,我要訂一百盒富貴吉祥。」

  鐘凌正蹲在地上幫忙補貨,突然聽到一百盒,還以為自己幻聽,抬起頭,發現上官肇陽站在桌前,拿起禮盒左看右看,專注仔細的神情好像盒子裡裝的不是糖果而是鑽石。

  她見過他,在生意剛做不久時,他曾經出現過,糖買得不多,廢話倒是不少,她對他印像深刻,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不管是氣質談吐、穿著打扮或者氣勢,都不是普通人。

  但人家想玩微服出巡的戲碼,她也不會閑到去拆穿,於是扯扯說說,講一堆屁話,她擺明自己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不過她倒沒傻到想和這號人物親近,因為老祖先有說過,野狼對於披羊皮,有著變態的熱忱。

  目光轉過,鐘凌看見站在貴氣男身後的清風。

  揚起笑臉,這男子她就熟了,他是大客戶,每次來沒有十包也有五包,她和四哥哥都喜歡他,喜歡得緊,原來……這男子是貴氣男的屬下?

  「一百盒?」她站起身,勾起十足十的生意笑臉,問道:「公子,你確定是一百盒?」

  「這種事很難確定嗎?」

  雙手負在身後,上官肇陽上上下下打量鐘凌。這丫頭越發清麗可人了啊,難怪會把阿澧的魂給勾走!他要自己買一百盒?他是想吃壞牙口嗎?

  鐘子文直覺問道:「公子買這麼多糖做什麼?」

  是啊,他也不知道買這麼多做什麼?

  上官肇陽盯著鐘凌,態度自然地說:「很多嗎?送幾盒給皇上、送幾盒給皇太後,各宮娘娘也送一些,對了,公主皇子也得送一點,免得日後話傳到皇上耳朵裡,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吃過白玉糖,萬一怪罪御膳房,小丫頭豈非害人不淺吶。」

  貴氣男這是在恐嚇她,假冒皇帝名聲做不實廣告啊。

  鐘凌笑得眉彎眼眯,一張燦爛的笑臉杵在上官肇陽面前。

  她恭謹回答,「公子說什麼呢,我哪裡害人不淺,我說皇上喜歡白玉糖,可沒說是當今皇上,我指的是三皇五帝,是黃帝唐虞夏商周、秦漢三國晉隋唐,裡頭的幾個皇帝怎麼會和御膳房的大人扯上關系?那時,他們可還沒出生呢,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這段日子來書可不是白看的,早把這裡的時代背景給摸得一清二楚,基本上她剛說的那些朝代在這裡都是有的,只是歷史的洪流大約在明朝之後分了岔,才有了如今的天燁皇朝。

  幾句話就讓她換了場面,果然有幾分機智!上官肇陽挑眉,滿臉的興味。

  「小丫頭,口齒挺伶俐的。」

  鐘凌可不是傻頂,她一面頂嘴、一面察言觀色,見他樂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兒了,可以見得他開心得很。

  她沒猜錯的話,這人大概缺少被語言暴力的經驗,於是她越頂,他越樂。好吧,賺人家一百兩,總得多點客服。

  順著他的話,她滿臉痞笑地往下接,「大叔,口齒還算清晰。」

  什麼大叔?什麼口齒還算清晰?

  當然清晰!她以為他中風嗎?上官肇陽滿額頭全是黑線,人人誇他心機重、城府深,熟悉他的人都說他的腦子與眾不同,與他鬥是自找死路。既然他這麼聰敏,為什麼每回耍嘴皮都耍不贏這個笨丫頭?

  他可不信邪了,提起精神、揚起鬥志,再戰一回合。

  「小丫頭這麼會說話,賣糖太浪費,要不要隨我回京,爺介紹你進玉楓堂,保證兩、三年內把你捧成紅牌,唱一出戲掙得夠你賣一年糖。」

  說她適合當戲子?

  如果她是古代人,肯定會氣到頭頂冒青煙,可惜她是來自有都教授的未來人類,在那裡演藝圈是人人都向往的行業,她怎麼會把他的話當成輕賤?當然不,她拿它當奉承!

  「大叔這麼會與人尋釁,當個爺太浪費,要不要隨我回村裡,小丫頭介紹你認識些三姑六婆,保證短時間內您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村頭到村尾,所有的潑婦都甘拜下風。」她照樣造句,學他的語法諷刺人。

  她、她!她說四爺是潑婦?

  噗,清風忍不住笑出聲,捧著肚子還想笑得更誇張些,卻被自家的爺鳳眼一瞪,笑容立刻收拾得干干淨淨。

  上官肇陽本想再鬥上幾句,卻看見有個「瘸子」安步當車地往這裡走來,人未至,兩道殺人眼光先到,害他不得不偃旗息鼓。

  可惜了,下次還有機會和這個有趣的丫頭磨嘴皮子嗎?

  上官肇陽臉上深表遺憾,鐘凌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發現他盯著的那個人她恰好認識,他們兩個人沒對話,卻用眼神廝殺了一回。

  鐘凌低頭,假裝沒看見,飛快寫下訂單,問:「公子,請問你什麼時候取貨?」

  「五天後,我到貴府取貨,你住哪裡?」

  「秀水村,離這裡不遠,進村子問鐘家三房住哪裡,就會有人給公子指路。不過,不好意思,得請公子先付一成訂金。」

  她還怕他跑了?小家子氣。

  上官肇陽一點頭,笑容還沒有收斂的清風連忙上前,把銀票交給鐘凌。

  鐘凌看著上面的數字,咧開了嘴。「一百兩全付清!公子真豪爽,既然如此,我也不小氣,公子把白玉糖全送給皇親國戚,自己沒留下一些可不行,過年嘛,總要甜甜嘴,我免費送公子十包白玉糖。」

  寫好取貨單,她慷慨地取出十包糖,用紙袋裝了遞給清風,鞠躬、哈腰,一謝再謝。

  她巴結的模樣撫平了上官肇陽的不平,他點點頭,覷了賀澧一眼,張揚地指指那盒幸運餅。

  看在一百兩分上,小春趕緊把盒子打開,讓他挑一塊餅,教他怎麼掰開。

  上官肇陽拿出小紙條,上面寫著——紅鸞星動,好事將近。

  他吃驚地望向鐘凌。有這麼神?父皇才想給他指一門親事呢……

  賀澧走過他身邊,瞄一眼上頭的字,背過身,嘴角在胡子底下微揚。

  上官肇陽若有所思地離開鐘凌的攤位,直到轉個彎看不見了,清風才低聲提醒——

  「四爺,咱們虧了。」

  「虧什麼?」

  「那丫頭在桌邊立了張牌子,買二兩送一包白玉糖,咱們買了一百兩……」

  「你怎麼不早說!」他愛極這味道,像上癮似的,幾天不吃就想。

  「賀爺聽見小丫頭要送十包的時候,就悄悄把立牌給收走了。」

  「什麼?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虧他們還是交往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他「嗤」的一聲,「好啊,這家伙這樣對我,就讓他看得到吃不到,不幫他這一把了。」

  上官肇陽說得咬牙切齒,清風挑動活潑熱情的兩道眉,心底笑道:不幫才怪!慣會撂狠話的主兒。

  可說也奇怪,怎麼爺在小丫頭面前吃癟,他竟會感到這麼暢快?莫非是平日裡被欺壓太甚,心裡不正常了?

  攤位上,鐘凌笑著跳到賀澧跟前。「賀大哥,你是來找我的嗎?」剛接下一百盒訂單,她像吃了搖頭丸,整個人輕飄飄的,有說不出的歡快。

  「對。」賀澧見她這副模樣,要不是路上人多,真想往她頭上敲一把,教她清醒清醒。

  「有事嗎?」

  「鋪面已經找到,想不想過去看看?」

  這麼快?太好了!

  她連忙在心底盤算了下,拿起筆,飛快寫下做糖的材料,把紙張交給四哥哥,對他和小春說:「小春,別再接訂單了,這些夠咱們忙上好幾天。四哥哥,東西賣完,收了攤子,你們去鋪子裡把材料補齊,我很快就回來。」

  鐘子文和小春點頭應下,鐘凌便跟著賀澧離開。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多數時候都是鐘凌在問他回答,氣氛融洽。

  「鋪子離這裡遠嗎?」鐘凌問。

  「不遠。」他回答得簡便。

  「那最好,免得老客戶找不到地方。是新屋還是舊鋪?」

  「七成新,之前是賣南北貨的,聽說家裡發生變故,急著賣鋪子。」

  「開價多少?」

  「一千三百五十兩,估計可以再砍一點兒價。」

  鐘凌東問西問,問到沒話可問了,她才問:「那位貴公子和賀大哥是舊識吧?」

  他驚訝於她敏銳的觀察力,卻反問:「為什麼這樣想?」

  「我猜錯了嗎?那位貴公子出身不凡,應是目高之人,沒道理會青睞我這個小攤子,說他挑釁嘛,也不像,倒像是尋我取樂似的,好端端的我怎麼就入了他的眼?肯定是賀大哥的幫襯,他是賀大哥介紹的大客戶吧?」

  「別想太多,他生性頑皮,喜歡尋事兒,但沒惡意。」他替上官肇陽說好話。

  「我知道,不過……賀大哥,如果可以的話,你別同他往來了吧。」

  「為什麼?他把你惹惱了?」賀澧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她不是個心存偏見之人,也非心胸狹隘之輩,何況肇陽才剛給她一筆好處不是?

  「我沒猜錯的話,他並不如表面那樣親切和善,他是個……」話在嘴裡斟酌半天,她才挑出安全字眼,說道:「有企圖心的復雜男人,我怕他會給賀大哥帶來危險。」

  此話一出,賀澧震驚,他知道她聰明伶俐、知道她善良機靈,卻不知道她有如此的識人之明。

  那年,肇陽找到秀水村,把他丟掉的記憶挖出來。

  他狂怒,想討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肇陽說:「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想清楚,一旦與我為伍,你很可能會陷入無止境的危機裡,我不能保障你的性命,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活下去。」

  他想清楚了,沒有肇陽的幫忙,無法討回他要的公道,即便是飲鴆止渴,他也必須把這杯鴆酒吞下去,於是他站到他的隊伍裡。

  他的確危險,這些年,他經歷的危險夠多,而最近的那次……鐘明因他而死。

  他驚詫的眼光讓鐘凌明白,自己蒙對了。她這樣一步步猜、一步步准,神一般的第六感讓自己很困擾。

  從兩人的眉來眼去,她猜出兩人相識,從貴氣男的打扮氣度,她猜出他出身不凡,一個不凡的男人為什麼要和一個鄉下瘸子來往?而瘸子為什麼可以給貴氣男眼色看?

  很簡單,他身上有對方要的東西!

  至於是什麼?錢?田地?當然不是,對方要的是忠誠、是性命,她不知道賀澧確切的死期,只曉得是後年,賀大娘哭著、號啕著,說她的兒子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命運,她只知道,自己強烈希望他活下來。「賀大哥……」

  眉一彎,難得地,他露出明顯笑意,「放心,不會的。」

  那麼多年,風裡火裡全闖蕩過來,眼下的局勢越來越好,他沒道理死在此時,就算要死,也只會在……搖頭,他搖掉那絲煩躁不安。

  他柔柔的聲音莫名地令她安心,只是她很清楚,命運之輪將會怎麼運轉——對不起,她無法擁有他的樂觀。

  鐘凌忖度著,還能講出什麼更清楚的話來提醒他,但他舉起手,打斷她。

  「鋪子到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知他無意深談,鐘凌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暫且放棄。「進去吧。」

  走進鋪子,一個伙計等在裡頭,老板已經回鄉,留下他處理鋪子的事。

  鋪面不大,但賣點心足夠了,鐘凌打算在門口處擺一個小櫃台,專門發價目表給顧客,兩旁擺上陳列架,專提供人試吃,若客人有需要,服務人員就在價目表上面做記號,決定好要買的品項及數量後,就到櫃台排隊結帳並領取商品。

  預定的結帳處後面有一扇門,走出門便是個院子,裡頭有口井,井水甘甜,院子比鋪面要來得大,足夠鐘凌蓋一間烘焙廚房。

  院子的最裡面是棟兩層的樓房,木制地板,古色古香,上下共八間房,旁邊還有淨房、茅房和廚房、柴房,設施不豪華,卻是齊備。

  樓房的後面還有一小塊院子,並排著曬衣架。

  「怎樣,合適嗎?」賀澧隨著她轉過一圈後問。

  「合適,謝謝賀大哥。」

  「那就好,咱們去和伙計談談,找一天過來付銀子,就可以帶地契到周大人那裡辦理過戶。」

  「辦過戶需要很久嗎?」

  「周大人吃你那麼多糖糖餅餅,他怎好意思耗你時間?」

  難得的愉快輕松,難得地,她在他的話裡聽見幽默。

  「說得也是。」她笑著附和。

  「租地的事就別找人了,我那裡有二十幾畝地,你挑個兩、三畝,開春後就開始蓋牛舍吧,剛買來的桑子、二牛、阿黃都出生農家,侍弄幾只牛不會太困難,不過你講的奶油要怎麼做,你得找時間教他們。」

  「賀大哥,既然地是你的、人是你買,那個牛場就當是咱們合股的吧。」

  她想的是,若事業做得夠大,他就可以留在秀水村裡過安定生活,不必去冒那個未知的危險,卻不知道,他冒險求的並不只是一份安定的生活。

  「不必,地是租你的,你每年還得繳租金供我嚼用。」

  「我保證,合伙後,賀大哥收獲的肯定比收租更多。」她極力勸說。

  「我不做搞不懂的東西。」

  「很簡單的,沒什麼好搞懂的,養牛、擠牛奶,做成奶油和起司,那些東西是我餅干行裡需要的原料,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做出來的成品絕對不怕滯銷。」

  了不起再開個披薩店,她絕對會讓他賺到錢。

  這裡還沒有人喝牛奶,不知道它的香濃美味,等她開發出來,就會曉得牛奶有多珍貴,這是個能致富的途徑,她很確定。

  她的熱烈邀請看在他眼裡,滿滿地,感動在心。

  她猜得出他會遭遇危險,他又怎猜不出她邀請自己合伙的目的?她是想把他留下來,遠離肇陽吧?!

  望著她熱情的雙眸,他退一步,妥協道:「你確定?」

  「確定、十成確定、一百成確定,確定到不能再確定了。怎樣?咱們合伙好嗎?」

  「好,合伙。蓋牛舍的銀子我出,買牛只的銀子你出,各占股五成。」

  「沒問題。」鐘凌爽快回答。

  所以……她已經把他留下了嗎?他不會離開了嗎?

  笑容在眼底,掩去裡頭的一絲不確定,鐘凌不知道能不能心想事成,但她真的希望他遠離危險。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章 狼虎般的惡親戚

  接下來五天,全家人趕工趕得熱火朝天,連鐘凌熱衷的「文化盜版業」都暫停下來,不過無妨,她已經存上幾十本書,夠弟弟細細品讀。

  「新任合伙人」送鐘凌一套筆墨,硯台和墨塊沒什麼了不起,頂多就是墨塊比一般的香了些,厲害的是那管毛筆,筆尖之細根本就是毛筆界的0.3,有了它,鐘凌下筆神速。

  紙盒老板接到這筆生意,連夜趕工,趕著在出貨的前一天交貨,鐘子文下午也不進城賣糖賣餅了,加上其他人訂的一百一十三個禮盒,他們光靠白天的幾個時辰根本生產不出來,何況還要分出時間做外包裝的紅色布袋,袋子不難做,難的是刺繡,那是水磨功夫,要不是之前早已備下五十個成品袋,鐘凌真想找人加工。

  很累、超累,累得幾個年輕人兩只眼睛冒紅絲。

  不過那張百兩銀票,提供了大家無窮無盡的精力,因此除每天被逼著准點入睡的盧氏之外,這些天沒有人睡足兩個時辰過。

  當那個無良的貴氣男,在第五天的一大早就進秀水村取貨時,鐘凌對自己神准的第六感有著無比感激。

  她猜測無良貴氣男,早晚會發現自己訛了他四十包贈品,說好五天,他肯定會一大早出現,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討價還價,再拗她一筆。

  實話說,對樂意付一百兩銀票的大客戶慷慨些也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他施以小惠,就要賀澧為他賣命,這個公道她明裡暗裡都得替賀澧討一點回來。

  貨送上車,鐘凌又是鞠躬哈腰,又是笑臉頻頻,這些不必花錢的表面功夫,她給得很殷勤,至於其他的?對不起,謝謝再聯絡。

  貴氣男心頭不舒坦,非要和她鬥嘴,討點蠅頭小利,可她不買帳,動不動就側過臉打個呵欠,還直道對不起,說為了出這批貨,昨兒個熬到寅時初才完工。

  言下之意是,您老有心挑剔也賣力些,昨天凌晨一點已經是第五天,那時候出現,我們的貨還沒齊備呢。

  不管怎樣,貴氣男走了、銀票收下了,盧氏為犒勞他們幾個,早餐煮上滿滿一大桌。

  捧著碗,一個個狼吞虎咽,像幾輩子沒吃飽過似的。

  鐘凌打鐵趁熱,問:「娘,看來糖果餅干這門生意確實可以做,要不,咱們在城裡租間鋪子,你說怎樣?」

  「若是沒接到這張訂單,一天賣的扣掉本錢也不過掙個三兩多一些,就算天天不休,一個月下來也是一百兩左右,我聽你徐大娘說,好的鋪面一個月要十幾、二十兩銀子租金,你賺錢這麼辛苦,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話是這麼說,可若有一間鋪子,咱們就可以賣更多種的餅干糖果,何況有間遮風避雨的店,就可以天天開張。娘忘記嗎?十月那時連下十幾天的雨,不能出去做生意,娘愁得眉毛都快打結。」

  「阿芳這話說得在理,三嬸,我發覺現在進士榜和發財包沒之前好賣了,客人多少都有些失了新鮮感,所以說種類越多,生意才能更好。可我們出門擺攤,位置就這麼大,哪能賣多少種,旁邊的攤位見我們生意好,還會尋釁呢,如果有間自己的鋪子,就不會碰到這些問題。」鐘子文加入勸說陣營,他也有心把生意做大。

  盧氏是保守派主席,怎麼也不肯松口,她對鐘子文說道:「咱們家現在人手就這麼多,能做多少東西出去賣?瞧,才幾天工夫,你們一個個都瘦了一圈,銀子要賺,身子也得顧著,要是像三嬸這樣,可就得不償失。何況京裡的宅子貴著呢,一開價就是幾千、幾萬兩,若是阿靜爭氣,真能考上進士當京官,咱們得慢慢把銀子給攢起來,到時不至於連幾片屋瓦都買不起。」

  她是打定主意,一年存一千兩,用十年時間給兒子存一間京宅。

  眼見說不動母親,鐘凌嘆氣,也罷。

  鐘子文和鐘凌互望一眼,眼底都有些無奈,但長輩做事求的是個穩字,哪肯像他們這樣拚了命地往前衝。

  鐘子靜看看姐姐,再看看娘,他知道姐姐那表情是妥協了,他替姐姐夾一顆煎蛋,順道把台階跟著搬過來。

  「姐,我二月就要下場考試了,要是搬進城裡,徐大哥給我上課多不方便啊,還是住在這裡的好。」

  他的話讓盧氏心暖,不管怎樣,兒子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鐘凌瞪他一眼,這個小滑頭,真懂得挑時間討好母親。

  吃過飯,盧氏不讓他們動手,趕著他們進屋睡覺去。

  「都好好睡,不是說明天還要進城做生意嗎?今兒個下午得起來做糖……」

  盧氏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氏的嚷嚷聲——

  「弟妹,阿芳、阿文,快點來幫幫手,有人打上二房了。」

  「什麼?」

  這二房怎麼就不消停,好日子才過幾天呢,又惹事了?

  「娘,怎麼啦?」鐘子文跑上前問。

  「你們二叔賭輸了,借一堆銀子,現在賭坊的打手到家裡要拉子蘭、子薇去抵債呢!」

  賭輸?打手?怎麼可能?若是去年這話還說得通,今年……那就是沒影兒的事了。

  上回的算計,盧氏還沒忘懷呢,她沉下臉,皺起雙眉,不願意去二房,鐘凌看她那模樣也不勉強。

  「阿靜,這事兒你別理,吃過飯就准備去賀大哥家讀書。小春、小夏,你們待在家裡陪我娘,我和四哥哥、大伯母過去看看。」

  二房遭事,若他們家連一個人都不出面,明兒個村人背後定會嚼舌根。古人重倫理親情,就算是一窩子爛草莓,搭上血緣關系也不能不理。

  至於大伯母……大概是擔心自己那七百多兩周轉銀子得提早吐出來吧,聽說除了買地之外,她還拿去放利,若是現在拿回來,怕半毛利息都掙不到。

  鐘凌和張氏匆匆往二房的新家跑,人還沒到,遠遠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二房門前,她與張氏互視一眼,兩人加快腳步走近。

  人牆裡,有五、六個橫眉怒眼的粗漢子圍成圈,其中一人手裡拿著刀架在鐘理的脖子上,另外兩人動手去拉扯鐘子蘭兩姐妹。

  王氏和兩個女兒哭得震天價響,鐘子華不斷磕頭求饒,所有人都嚇得緊張兮兮的,只有鐘理一臉無關緊要地看著自己的妻兒。

  鐘凌忍不住嘆氣,這是親人還是仇人?為了銀子可以沒人性到這等地步,攤上這種爹,真是不幸。

  「號什麼號?把銀子拿出來交代了便是。」一個臉上有疤的黝黑粗漢罵道。

  「我們身上沒有錢,就算把我們逼死也拿不出錢啊。」王氏打定主意,絕不把錢吐出去,好不容易能好好過幾天日子,再不用擔心下一餐在哪兒,她打死也不要回到過去。

  「沒錢?上回你與人通奸,李大戶給的一千兩遮羞費呢?」粗漢口無遮攔,話出口立即引得鄉人竊竊私語。

  這世間除了病毒細菌之外,就是八卦傳得最快,那天晚上的事,雖然家家戶戶都得到好處,講好不往外傳,可總是有幾個嘴上不帶把的,暗地裡到處傳,老公告訴老婆、老婆告訴娘家,一講二講,傳遍秀水村上下,恐怕連鄰近幾個村也都知道這樁八卦。

  這會兒粗漢張口就說,把王氏一張老臉憋成豬肝色,卻是不敢有半句反駁,於是有些原本對謠言心存疑慮的,全認定這件事是事實,鐘家二房果然圖謀三房,害人不成反害己,果真是天理昭彰啊。

  「錢不在家裡,咱們要用也動不得,你們就是把我們逼死也逼不出半文錢,有本事到鐘家大房去榨銀子啊,找我們一屋子窮人做什麼?」幾句話,王氏把火引到大房頭上。

  這件事她也不滿,憑什麼自家銀子要掌在別人手裡,口口聲聲為他們好,說到底還不是想拿她家的錢去放利息,有利息她干麼不自己賺留給別人賺?

  這話聽得張氏火冒三丈,手一甩就要上前理論。

  鐘凌連忙拉她一把,在她耳畔低聲道:「大伯母別擔心,先聽聽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錢是你家的,你去拿啊,爺就坐在這裡等你把銀子要回來,除非你寧可把閨女賣到那見不得人的下作地方。」粗漢一把推開鐘子華,勾起鐘子薇的下巴,笑得讓人作嘔。

  「錢進了人家口袋,哪還要得回來?難不成你們吞了銀子還會吐出來?」王氏豁出去了,雖沒明說,卻是句句指控,指控大房昧了二房的錢。

  這話說得好沒良心,也不想想他們現在有屋子住、有田收糧,是誰的功勞?要是沒有大房幫著,他們現在全要進城當乞丐去。這群忘恩負義的家伙,張氏越聽越鬧心,要不是鐘凌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老早就衝出去。

  「話說成這樣,你是打定主意不要你家男人的命了嗎?也行,他欠下六百兩,一根手指頭抵五十兩,直接砍了便是。」粗漢晃了兩下手上的借據。

  「大哥,那還差一百兩。」一個流著口水的漢子,討好地對粗漢道。

  「啪」!一巴掌甩來,他被打得滿頭星。「缺一百兩不會砍腳指頭。」

  鐘理見兒女妻子聽到他們的恐嚇卻沒半分表情,難不成他被砍了也沒關系?這會兒波瀾不興的臉上出現忿忿不平,兒子女兒全白生了,早知道養大會變成這樣,不如一生下就捏死算了。

  「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大房要錢啊,難道你們心裡只想著銀子,不管老子的死活了?」

  鐘子華、鐘子蘭、鐘子薇說什麼也不肯松口,兀自低著頭啜泣抹淚,誰也不願意去大房要錢。

  鐘理見狀真的火了,推開架在脖子上的刀,衝上前推倒王氏,往她心窩子狠狠踹一腳。

  「他媽的,你生養的好畜生,老子有難還一心想著銀錢,那可是我的錢,我賣老婆的錢!」他啥都不顧了,一嗓子嚷嚷出來。

  王氏被踹得狠了,抹掉嘴邊的唾沫星子,豁出去怒道:「你在這裡發什麼橫,賣我?你想賣的是三房那個狐狸精吧!你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聽呢。

  「你的錢?我呸!不要臉,那是我的皮肉錢,吃虧的是我,難不成是你躺在床上讓那個死胖子折騰?兒子女兒都是我的,他們再壞、好歹是個人,不像你,誰都能算計、誰都能賣,老婆算啥?兒子女兒算啥?你這黑心肝爛腸肚的賤貨,被剁成七、八十塊才好,誰耐煩拿銀子救你這條爛命!」

  狐狸精?鐘凌翻白眼,她真想轉身回去,不理會這攤子爛事,要不是怕那筆錢沒了,大房、二房的眼睛又齊齊往三房盯,她真是不想管。

  不光她想跑,便是二房幾個子女見父母這樣鬧,也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給埋起來,只當自己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爛命一條,好!今天我這條爛命就換了你們這四條貴命!」

  「啪」的一聲,鐘理一個巴掌往王氏呼去,眨眼工夫她的臉腫成大豬頭,但她豈是個好欺負的,一頭往鐘理撞去,指甲不斷往他身上撓,要不了多久,鐘理臉上就多上幾道血痕,王氏又撕扯拉咬,把所有的潑辣勁全往他身上發作。

  鐘理哪能容許她撒潑,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整個人往後拽。

  王氏重心不穩,仰頭倒去,「叩」的一聲,頭撞上台階,鮮血從腦門滑下,王氏伸手一摸,看見滿掌心的鮮紅熱血,慘叫一聲,坐在地上,再不顧形像地扯衣服、抓頭發,撒潑哭號。

  「你這個死王八,當初,我爹娘把我嫁進鐘家,還以為嫁的是會念書、會掙錢的鐘老三,歡歡喜喜嫁過來,才發現嫁的竟是你這破爛貨色,跟著你,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賭博喝酒,回到家裡不是打就是罵,哪裡像個男人?

  「你偷走三房的地契,氣死公婆,還賴到我身上,為了賭,你想盡法子弄錢,你偷大房家的豬,偷三房的銀子,自家人不跟你計較,你還越發上癮,竟勾結李大戶,想把盧氏給賣掉,再謀奪小叔子留下來的東西。

  「你還說,阿芳、阿靜兩姐弟長得一副好模樣,養個幾年就能賣到好價錢,現在沒本事賣別人家的孩子,就想賣我肚子裡爬出來的……老天爺,禰睜睜眼啊,該死的是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我那個好小叔子啊……」

  弄明白了!鐘凌終於懂了,為什麼王氏那樣記恨她娘,原來是嫉妒啊!

  之前她老是搞不清楚,沒道理王氏老趁著他爹在家的時候往三房跑,想借錢、借糧,不是應該私底下向弟妹開口嗎?女人對女人不是比較好講話?

  她還以為,是因為自家爹爹性子好,有求必應,誰想得到爹竟是王氏的夢中情人。

  鐘凌聽不下去,決定挺身結束這場鬧劇。

  可這時,卻聽見鐘理對著粗漢大叫,「去把鐘子薇、鐘子蘭抓起來,他們什麼時候把房契、銀子送過來,你們什麼時候放人。」

  鐘理話出口,鄉親們再也忍耐不住,怒道:「有人這樣當父親的嗎?連親生女兒都可以賣,還有沒有天良!」

  村人圍上,那幾個粗漢有幾下子,才交手就有人被推倒在地上。

  「住手!」鐘凌大喊出聲,聲音脆亮,粗漢們竟還真的住了手。

  她往前走幾步,臉上非但無懼,還帶著淡淡笑意,問:「這幾位大叔、大哥,請教,我家二伯父在你們賭坊裡欠下銀子是嗎?」

  見開口的是個水靈漂亮的小丫頭,粗漢們眼睛一亮,都覺得有趣極了,眼珠子在鐘凌身上四下打量,口氣軟和下來。「可不是嗎?大伙兒都勸他,手氣不好就別玩這麼大,他偏偏不聽,這會兒欠下這筆債,老板發話,咱們當手下的也不能不上門討要,你說是吧?」

  鐘凌點點頭,附和對方,「是這個理兒,不知道我家二伯父欠賭坊多少銀子?」

  鐘理瞄她一眼。難道這丫頭想幫自己還銀子?可不是,聽說她賣糖賺了不少錢,若她的性子隨了她爹,懂得照應自家這幫子親戚,倒也是好事。

  想至此,他臉上的猙獰微褪,添上些許笑意。

  「他欠下六百兩,可那是今天還,若是再拖個幾天,利上加利,恐怕就不只這個錢了。」那粗漢哼兩聲,想嚇嚇這丫頭,卻沒想到對方還是一貫的微笑,態度沉穩得不像個孩子。

  「是,賭坊規矩嘛,這我明白,可以請問我家二伯父是在哪個賭坊裡欠下的賭債?」

  鐘凌一問,鐘理更加得意了。這丫頭肯定是想替自己還錢,果然是弟弟的好女兒,宅心仁厚、寬和善良,他的好弟弟啊,是哪個沒天良的害死他?

  鼻子酸酸的,這會兒他想起弟弟的好,還真有那麼兩分傷心,可也就兩分,再多的就沒了,下一刻,他算計起侄女,如果能傍上這棵搖錢樹,不愁花用的日子又回來了。欸,弟弟可真是替他留下一個好侄女吶。

  鐘理想也不想,搶著回答,「自然是城裡最大的金日昌。」

  金日昌賭坊的規矩是一進門就得換籌碼,而最小的籌碼是三十兩,荷包不夠的人還進不去。說起金日昌,他不自覺地抬高下巴,能進得了那裡的可全是貴人,直到現在他連那扇大門都還沒能摸上一把呢。

  聞言,鐘凌心喜。

  前幾天,無意間聽見客人閑話,說城裡原有的幾間賭坊都歇業了,因為金日昌實力堅強,環境優、賭法多,竟是把大客戶全數搶走,沒了大客戶,光靠那些只拿得出幾兩銀子的小賭客,怎撐得起場面、雇得來打手?

  於是他們決定在過年後合資,開間大賭坊,同金日昌打對台,所以鐘理想賭,也只能往金日昌去,不過他身上哪來那麼多銀子,因此鐘凌猜測,今天這回事,才不是賭坊打手鬧上門,純粹是鐘理自導自演的勒索案。

  而鐘理的答案,證實了她的猜測。

  「二伯父確定是金日昌?不是別家?」鐘凌瞠大雙眼望他,好像不相信自家二伯父進得了那等富貴地方。

  圍過來看鐘家二房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徐伍輝和賀澧也在裡面。

  徐伍輝氣惱了兩道眉,對賀澧說:「阿芳竟敢出這個頭,忒大膽了。」

  賀澧回望他一眼。從小一起長大,他難道不知道她的膽子有多大?膽子不大,她能進賭坊、能賣糖、能瞞著家中長輩買下鋪面?

  不過,當鐘凌一再確定鐘理是在哪裡賭的時候,賀澧就明白她想做什麼了。

  「我能不確定?城裡就那麼一家賭坊,除了那裡我還能去哪兒賭?」鐘理不耐煩地瞪了鐘凌一眼。一問再問,是看不起他有那個身價,進金日昌當幾次貴人嗎?有心幫忙,直接把銀子拿出來就好,何必羅羅唆唆嘮叨半天。

  「如果是在金日昌賭,二伯父就不可能欠下那麼一大筆債務了,二伯父不知道嗎?金日昌是不叫客人簽借據的,而且若是客人身上的銀子全部輸光,出門時,還可以把自己買籌碼的單據送到櫃上,櫃上會奉送客人一成賭資,不會讓客人光著荷包出門。」

  這是金日昌賭坊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卷走大量賭客的原因,可不光光是人家的客服做得好,這種貼心設計誰不想上門?

  只是鐘凌不曉得這個貼心設計,是專門為喜歡貪小便宜的魏老太爺量身打造的。

  「你、你怎麼知道?是胡說八道的吧!」鐘理怒道。

  「二伯父忘記了?我在城裡賣糖,許多客人都提過這件事呢,我只是不懂,既然金日昌不教人簽借據,不曉得二伯父這張借據是從何而來?難不成是伙著旁人來訛詐自己的妻小?

  如果真是這樣,二伯父就太失德了,身為男子不負起養家活口的責任已是過分,現在見妻小日子安穩,就打起自家人的主意,這算什麼道理?

  「方才我二伯母說的,大家都聽見了,二伯父偷走我家地契,氣死我祖父祖母已是不孝,如今又為銀子伙同外人買賣兒女,是謂不慈。二伯父,您摸摸良心說句實話,這些年來我爹是不是總顧念著兄弟情誼,您和二伯母到家裡借錢,從沒教你們空手而返?幾次家裡的米缸被你們掏空,爹娘無半句怨言,可我們這般對待,你卻在我爹過世後圖謀我家財產,設計謀害我娘,這樣的二伯父……

  「各位爺爺、奶奶、叔叔、伯伯,不是阿芳心狠,這門狼虎般的親戚我們是萬萬不敢再認了,弟弟年幼、母親體弱,阿芳未及笄就得撐起一家子生計,身上要承擔的已經太多,無力再負擔一個狼子野心的二伯父,阿芳相信,即使在天上的爹爹知道此事也不會怪阿芳的。」

  她一句句說得義憤填膺,她是打定主意利用這次徹底和二房切斷關系。

  前世沒有這筆一千兩的意外之財,王氏的堂弟順利進到三房,透過王水木的手,逼迫得三房家破人亡,而鐘子薇看上徐伍輝,想盡辦法湊到他跟前。

  後來不知道是怎麼讓鐘子薇上手的,徐伍輝在進京趕考前,先迎娶鐘子薇為妾。不過盡管是個侍妾,王氏和鐘理卻張揚地讓她以正妻之姿出嫁,大紅花轎、大紅嫁裳,前世的鐘子薇在成親前甚至還跑到家裡來,硬是搶走母親留給鐘子芳的遺物。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貧窮背後生出非分心思,別說鐘理,就是王氏和鐘子薇都不是好相與之輩,能夠和他們疏遠是再好不過的事。

  事實拆穿,被眾人指指點點,無地自容的鐘理心頭大怒,竟抓起粗漢手上的匕首朝鐘凌揮去——

  徐伍輝發現他的小動作,眼明手快地衝上前,一把護住鐘凌,那刀子停不下來,刷地一下,竟在徐伍輝的手臂上劃上一刀。

  注意力一直定在鐘凌身上的賀澧這才發現情況有變,一聲吆喝,和阿六兩人搶上來,幾個俐落招式,東打西踹、一陣混亂之後,鐘理和粗壯大漢們一個個被打倒在地。

  賀澧懊悔自己的大意,差一點點小丫頭就要受傷了,怒目一掃,他揚聲道:「各位鄉親,鐘理伙同惡匪傷了徐秀才,請大家幫忙將他們捆起,送往衙門。」

  秀才可是有功名在身的,平頭百姓持刀行凶,又是現行犯,能不抓進去吃牢飯?這下子鐘理可慘了。

  不過這並不是出現在鐘凌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賀澧和阿六居然是身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哎呀,徐秀才見血了,這殺千刀的!」王氏揚起嗓子尖叫。

  鐘子薇快步迎上前,拉起徐伍輝的手檢查傷勢,口氣柔得掐得出水,說道:「徐大哥,傷口不小呢,要不要先進屋裡上藥?」

  「不必,我到賀家上藥。」他抽回自己的手,看也不多看鐘子薇一眼。

  徐伍輝的態度冷漠,鐘子薇傷了心,一臉的泫然欲泣。她不懂怎會這樣,她都是學小嬸嬸的啊。

  娘說:「男人就是吃盧氏那一套,裝可憐、扮柔弱,嬌喊個兩聲,男人的骨頭就會軟成一灘水,要不是這樣,你三叔那麼好的男人怎麼會讓她給勾了魂,把這個克夫的娶進門?」

  她學了也裝了,每次遇見徐大哥,她都努力扮演嬌嬌女,為什麼他視而不見?看著被他護在身後的阿芳,她恨得咬牙,一雙美目裡盛滿恨意。

  眼看他們就要走了,鐘子薇不死心,上前再次扶起徐伍輝的手。「徐大哥,天這麼冷,賀公子家裡還有一段路呢,走到那裡傷口都要結凍了,不如先進我家屋裡,妹妹幫你上藥,很快就好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連妹妹兩個字都出口了!鐘凌直想翻白眼。前世她就是靠這一套爬上徐伍輝的床嗎?

  徐伍輝不理她,握起鐘凌的手,說道:「我們走吧!」

  見他拉著鐘凌走了,鐘子薇憤恨的眼光緊緊追著鐘凌的背影,而賀澧雙手橫胸地看著她,等她意識到轉過頭時,他那雙冷厲的目光,驚出她一身冷汗。

  鐘凌乖乖地跟著徐伍輝走,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痛還是氣她亂出頭,他的表情非常不友善。

  她討好地對他微笑,他視而不見,她輕喚兩聲「徐大哥」,他充耳不聞。

  鐘凌不會撒嬌討饒,試過幾次無功而返後,她長嘆一口氣,聳聳肩說:「我沒轍了,等徐大哥氣完,我們再討論吧。」

  這樣就放棄?真沒耐心,光憑著一股衝動,怎麼能夠成事?

  她放棄,徐伍輝卻不依了,握起她的手開始叨念,「你做事能仔細些嗎?勇敢是好事,但莽撞就不是了,那些粗漢是來要錢、不是來說道理的,二房的事與你無關,哪裡需要你來仗義執言?如果今天我和賀大哥不在,你豈不是要吃虧了……」

  他念個不停,與平日的斯文穩重截然不同,但聽得她心頭微甜,明白他這是關心呢。

  低頭,她乖乖認錯,「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鐘凌認完錯,偏過頭,卻瞧見賀澧彎著眉毛,眼睛透出些許笑意。

  她嘟嘴不依,兩手叉腰,「賀大哥,你也在笑話我嗎?」

  「不敢。」他回答鐘凌之後,對徐伍輝說:「你以為鐘姑娘莽撞?錯了,人家可是胸有丘壑、心裡算計著呢。」

  鐘凌微怔。他看出來了?他知道自己的用意和目的?目光朝他望去,就見他似有似無的笑意在眼角擴大。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一章 她的身世

  這次,鐘家二房總算與三房切斷關系,以後只要遠著、淡著,就不會再有瓜葛糾紛。

  那天王氏口不擇言,把話給說穿,應該再沒臉再尋上門了,至於他們偷豬一事揭穿後,張氏見著王氏都愛理不理的,迎頭碰上便把臉給撇開,要不是七百多兩銀子還在她手上,恐怕當場她也要跳出來和二房切斷關系。

  徐伍輝的傷不重,所以鐘理幾人只判二十大板,但每板都結結實實的,幾乎打掉他半條命,從此風平浪靜了好一段日子。

  料理過二房,鐘凌以為霉運走到這裡已經到頭,接下來的只剩下好事了,沒想到人生啊,就是不斷碰壁、不斷解決的連串過程。

  越接近過年,大家口袋裡都有些銀子,因此攤販的生意越做越好,許多農家婦人也會做點東西到城裡去賣,但城街就那麼幾條,允許擺攤的也就那兩、三處地方,粥少僧多,為了搶地盤,經常有人起口角。

  因為這個,鐘凌、鐘子文和小春一天得比一天更早出門。

  冬天太陽出來得晚,三人出門的時候,天色還暗著呢,盧氏看著心疼,卻也沒辦法說些什麼。

  今天起床,北風一陣陣的刮,鐘凌哆哆嗦嗦地從棉被裡爬起來,洗臉、刷牙,一路就聽見她嘶嘶嘶,冷得不斷倒抽氣的聲音,好不容易一碗熱稀飯下肚,這才好些。

  進了城,鐘凌不好意思地向阿六道謝,人家為了送他們這段路,每天都得早起,實在說不過去,要不是家裡地方小蓋不了馬廄,她還真想說服母親買一輛馬車。

  街上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擺攤,阿六幫著張羅過後,說道:「我瞧著人越來越多,怕中午時馬車進不來,要不你們辛苦些,我在城門口接你們。」

  「沒問題,午時二刻我們到城門口等阿六哥,謝謝阿六哥幫忙,天這麼冷,一大早就把你給挖起來。」

  「沒事。」說完,阿六駕著馬車走了。

  鐘凌把攤子布置好,鐘子文已經開始在招呼客人。

  離過年只剩下五天,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只是攤子生意好,他們還騰不出手大掃除,母親原打算再做兩天生意就歇了,但小春、小夏和四哥哥都不肯,直說要做到小年夜,把荷包給賺足了過個好年。

  見大家這樣興致勃勃,娘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起早貪晚,一天收拾一點兒,慢慢打掃家裡。

  但怎麼說,都得騰出手去采辦年貨,雞鴨不必買,家裡養著,糖糕餅干也不買,自己會生產,倒是得買些魚啊菜的,冬天菜價貴,能買到的也就那兩三樣,天天吃著特別想念那些脆綠葉子。

  要不建牛舍時,順便蓋間暖房種蔬菜,到時再以賀大哥的名義送到家裡,滿足自己的嘴巴?

  鐘凌正想著,突地聽得一聲大喝,她抬頭,發現有個男孩抓起扁擔,一把往他們的攤子上砸過來。

  鐘子文怎能允許他這麼做,手一擋,扁擔便落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一下,他痛得整個人縮倒在地,原先聚在攤前的客人們也嚇得紛紛退避一旁,就怕碰上個瘋子,遭到池魚之殃。

  鐘凌心裡害怕,卻不能不挺身,她一面扶起四哥哥、一面上下打量對方,是個十來歲的清秀男孩,他太激動了,滿臉通紅,眼睛裡也布滿紅絲,他死死抓住扁擔,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浮著青筋。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抓住男孩的另一只手,不教他衝動,老人家左臂手肘處以下不見了,空蕩蕩的袖子在肘間打了個結,他的身子枯瘦黝黑,臉上的紋路斑駁,看起來是個實誠的莊稼漢子,不像是收了人家銀子,刻意來找麻煩的。

  「這位弟弟,遇到事情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麼要動手動腳,你把人給打傷了怎麼辦?」

  那孩子也沒想到鐘子文會出手擋,心頭一急,竟嚇得放聲大哭,弄得像是鐘凌在欺負人似的。

  「小姑娘見諒,是這孩子衝動了。」老人的口氣裡滿是無奈。

  鐘凌把四哥哥交給小春,走上前問:「老爺爺,你說說,小弟弟為什麼衝動,好端端為什麼要砸咱們家的攤子?」

  男孩搶聲道:「你們生意這麼好,客人擠來擠去,把我們家的雞都給踩死了,我娘還等著我們賣了雞抓藥回去,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他轉身,抓起被踩扁的雞籠,裡面兩只母雞和幾只小雞已經奄奄一息,他氣得全身發抖,眼底閃著淚光。

  輕喟,是無妄之災啊,別說他們攤位前人多,就算攤位前沒人,滿街往來辦年貨的人這麼多,而他們又是擺在地上賣雞,怎麼可能不被踩。

  「這種事可以好好說的,何必動手?」她轉頭看小春和鐘子文一眼。「四哥哥,還好嗎?」

  「我沒事。」他回道。

  「手沒斷,但得看大夫。」小春補上兩句。

  知道四哥哥的手沒斷,鐘凌這才放下心,說道:「老爺爺,那兩只雞多少錢,我買下了。」

  男孩沒想到自己打了人,對方能這麼好說話,竟還肯買他的雞,淚水一個憋不住,滾了下來。

  是辛苦人吶!鐘凌又道:「老爺爺,我身上沒多少錢,這一兩銀子您先收著,幫媳婦抓藥要緊,如果不夠的話,到秀水村來找我,我是鐘家三房的阿芳,你到村裡一問,村民就會給你指路。」

  兩只雞能賣一百文,他就很高興了,沒想這個小姑娘……老人家滿心感激,嘴裡卻說不出話,只能頻頻點頭道謝。

  老人把雞籠交給鐘凌,便拉著孫子去抓藥。

  鐘凌見老人小孩離去,笑著對客人們說道:「各位哥哥姐姐、大叔大嬸,你們也看見了,我家四哥哥得看大夫,這幾天就不出來做生意了,如果大家想買糖,對不住,就剩桌上這些。」

  客人聽見,過了今天就買不到,急忙上前來搶貨,鐘凌連禮盒訂單也不接,和小春兩人飛快把帶來的貨給賣掉,收了攤,陪鐘子文去看大夫。

  幸而鐘子文的傷勢沒有她們想像中那麼嚴重,大夫敷上藥後,又開了兩帖活血化瘀的方子便說好了。

  但剛剛走出藥館,鐘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把鐘子文給扶回去,再次出來時,他的手臂上包了好大一包,小春手上也多提了幾帖補藥。

  三個人像作賊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憋著笑,回到家裡。

  進屋,鐘子文對著自己的手臂苦笑搖頭,盧氏看見他的傷勢吃驚不已,鐘凌和小春兩人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經過形容一遍,驚險處也不過那麼一點點,可從她們嘴裡說出來,鐘子文好像冒了一回生死險才護住鐘凌、小春。

  「娘,大夫吩咐,這幾天四哥哥的手不能動,我想就不去擺攤了,生意再好、賺再多銀子也沒有命重要,是不?」

  盧氏點頭,如果早知道會碰見這種事,就不讓他們出門了,今兒個砸到的是阿文,萬一砸到阿芳或小春,女孩子骨頭細,說不定真會斷手斷腳,萬一落下殘疾可怎麼辦才好?

  「我和太太早上又做了一百多包糖呢,不出去賣的話,能吃得完嗎?不如我和小春明天去賣吧。」小夏覺得可惜。

  「不行,阿文都這樣了,你們兩個丫頭出門我哪能放心。」盧氏反對。

  鐘凌想了想,說道:「一部分留著待客,剩下的裝成禮盒,送給親戚鄰居吧。」

  「就這麼辦。」盧氏同意。

  定案,鐘凌挑眉向鐘子文投去一眼,三人早在馬車上商議過說詞。

  「三嬸,有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鐘子文期期艾艾。

  「你說。」

  「今天發生這件事之後,我擔心我娘不會讓我再同妹妹進城賣糖,現在除了自家的田外還有二伯父家的田要耕種,爹和三個哥哥忙得團團轉,娘已經好幾次同我提起,讓我回家種莊稼……」他越說越小聲,最後低下頭沉默不語。

  小春接口,「今兒個這事,恐怕不會只發生一次,這幾天我聽見好幾個攤位的姐姐、叔叔說,做生意比做工來得輕省,銀子又賺得多,日後干脆改行。假使不是隨口說說,那搶位置的事肯定還會發生。」

  「我倒不擔心這個,了不起提早半個時辰出門就是,我倒是比較擔心……」說到這裡,鐘凌刻意沉吟。

  盧氏心急接問:「擔心什麼?」

  「擔心我們的生意好,遭人眼紅,叔叔、伯伯嘴上編排幾句就算了,比較讓人頭痛的是那些大娘、姐姐的,她們見我們年紀小,老是湊過來,拿糖、拿餅都算了,想盡辦法從我們嘴裡套問秘方。咱們賣的是吃食,萬一她們在餅干上動點手腳,害人吃壞了肚子……」

  鐘凌抬頭望向母親,看著母親面上的糾結,心裡隱隱含著期待。

  她以為會等到母親松口,卻沒想到母親進一趟房間,出來後,手裡拿著兩個紅封。

  盧氏說:「阿文,這五兩銀子你收著,另外這十兩銀子是要給你娘的,就當是這一年賺了錢,三嬸給的紅利。種田的事還不急,反正過完年也不能播種,三嬸先送你回去,向你娘道聲歉。小夏,去裝兩個禮盒過來,阿芳,去換身衣服,隨我去大伯母那裡坐坐。」

  盧氏一連串的指令,讓鐘子文、小春和鐘凌面面相覷,還是不成嗎?他們都小看盧氏的固執了。

  在鐘凌放棄這次計劃後,接下來三天,她和小春、小夏在盧氏的指揮下,把屋裡屋外打掃得煥然一新,又上街采買一堆年貨,將廚房給堆得滿滿當當。

  直到全家人圍著桌子包水餃時,盧氏舊事重提。

  她對鐘凌說:「以前娘不明白,為什麼你總想搬到城裡去住,是因為怕被大房、二房欺負嗎?

  「打從你小時候起,你常問你爹,‘為什麼咱們辛辛苦苦賺的銀子要分給大伯母和二伯母?’你爹說:‘因為咱們是親戚,是親戚就沒有不幫襯的道理。’你心裡不滿,問我,‘為什麼子蘭、子薇從咱們家借了銀子,可以扯新布做新衣,你卻只能穿堂姐們穿不下的舊衣裳?’當時娘是怎麼對你說的,還記得嗎?」

  「記得,娘說人世間就是這樣的,有些情分不能舍、不能丟,就算對方做得過了,寧可被人欺負也不能負人。」

  「對,二房是過分了,所以你當著眾人說的那番話,娘沒有追究,但娘還是要提醒你,哪日他們山窮水盡,咱們還有余裕,就得接濟周全,終究他們是你爹的親人。」這份心,為的是丈夫。

  這話鐘凌聽不下去,當他們是親人?可人家拿他們當親人嗎?不,他們只當三房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庫。

  鐘凌放下手中的餃子,滿臉不服氣,「娘,如果那天不是我機警,調換您和二伯母的茶水,情況一路往下發展,我們會有什麼下場?您會不會成了李大戶的妾,而二伯父在賣掉兩個堂姐之前,先把我和阿靜賣掉。這樣的親戚,當真非認不可?我同意做人應該當好人,但不能做鄉願。」她不認同母親的觀念,太迂腐!

  「他們終究沒成功不是,人在做,天在看著呢,老天爺會保佑善良的人。」

  鐘凌苦笑,他們之所以沒成功,是因為你的女兒死了,因為她占據鐘子芳的身體,並且擁有她的記憶,更因為她對鐘子芳有著承諾,才不是因為老天爺的什麼眷顧。

  見女兒不語,盧氏續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滿,但這就是扯不斷的人倫關系,那天你把話說絕了,說再不認二房這門親戚,你二伯母三番兩次上門哭訴,我連碗茶都沒請,就讓小夏送客,並不是因為娘覺得你做得對,而是娘……不得不為你和阿靜的未來著想。

  「眼下雖然有你大伯父擋著,二房不至於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但我怕你二伯父惱上,暗地裡尋咱們的麻煩,阿靜馬上要考試,不應該為這種事情分心,至於你……」

  盧氏話說一半留一半,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女兒說。

  阿薇最近經常往他們家裡來,她可以對二嫂、二伯子擺臉色,但幾個小的總還喊她一聲小嬸嬸,她不能拒人於千裡之外,而阿薇每次從這裡出去就會繞進徐家,陪徐大娘說話,有時送一雙鞋面、有時送幾方帕子或荷包,都是小東西,卻讓喜歡占人便宜的徐家大娘對她贊不絕口。

  且徐大娘還開口閉口說:「等我們阿輝當了官,就給他娶幾房小妾回來煮飯捶腿,讓我享享老太君的福氣。」

  小妾?女兒那性子能忍得下嗎?堂姐妹共事一夫她能接受?萬一阿薇的性子隨了她家爹娘,自己的女兒怎麼辦?

  退親無妨,她苦惱的是,若伍輝和女兒感情深厚,婚事不成,女兒心裡頭得有多苦?

  她並不指望女兒高嫁,一心只希望女兒過得平順幸福,像自己這樣,遇到一個好人,接受她所有的不堪,誠心照顧她一輩子。

  見母親久久不說話,鐘凌以為她心疼自己迎風頂日、辛苦地做生意,她笑著安慰道:「娘不必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

  「再能干,你都得嫁人,娘家得力,你在婆家才能直起腰杆子。」

  「娘怕徐大哥欺負我?」

  盧氏笑而不語,順了順她頰邊碎發,輕聲道:「咱們還是搬家吧,到城裡租個鋪面,不必太好,租金便宜些,能過得去就行,咱們只是賣糖。」

  二房和阿薇的事讓她開始考慮搬家提議,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還是阿文的傷。

  她不傻,知道女兒和小春誇張了當時情況,但和那些三大五粗的漢子搶地盤,本來就是危險的事,阿文再機靈總是吃虧在年紀小。

  鐘凌沒想到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她都已經放棄了……她頓時喜出望外,跳了起來,投進母親懷裡,又叫又笑地道:「娘,您放心,我一定會賺很多錢,讓你和阿靜過好日子,一定!」

  盧氏苦笑,她哪裡是要女兒賺大錢,她是想隔開女兒和伍輝,如果退婚之事無法避免,她希望將來女兒能夠少傷點心,也希望能夠有別的事情教她分心,不至於鑽進死胡同裡繞不出來。

  一個新鋪子,能分去她許多心思吧?

  祭拜過祖先後,鐘子靜已經熬得兩眼通紅,還堅持拿本書,陪娘和姐姐守歲。

  鐘凌心疼,逼他上床,一個九歲小兒應該吵鬧闖禍,不應該像他這樣懂事乖覺,他越是聽話乖巧,她越是心疼不舍。

  在鐘凌的強勢下,鐘子靜乖乖回房,只留下兩個母女對著燈,拿起針線,促膝長談。

  「娘,你為什麼會嫁給爹爹?」鐘凌找來話題。

  「因為迫不得已。」

  盧氏苦苦一笑,把繡花繃子放在旁邊,拉起女兒的手,細細看著她如畫眉眼。這孩子越大長得越像玉娘,日後定會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迫不得已?娘不喜歡爹爹嗎?」鐘凌追問。

  「傻孩子,你爹是個很好的男人,能嫁給他,是娘命好。」

  「可是娘說……」

  盧氏輕拍她的手,說道:「阿芳,娘沒用,這段日子以來,家幾乎是你在撐著的,娘看在眼裡,既驕傲又心疼,我的丫頭長大了呢,像個大人似的,可以承擔責任,面對問題,哪天就算娘不在了,你也可以把這個家給扛起來。」

  「娘別胡思亂想,您現在的身子好得多,等新鋪子開張,娘有得忙了,精神會更好。」

  盧氏點點頭,又道:「你原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她輕撫女兒水靈細致的臉龐,深吸一口氣,決定告訴她身世真相。「阿芳,你不是你爹的女兒。」

  震撼彈投下,鐘凌受到強烈驚嚇!

  她其實是知道的,知道鐘子芳的身世,只不過……不是母親在這個時候說的,前世的鐘子芳是在進了安平王府才曉得自己的身世,這個改變意味著什麼?

  見女兒久久不語,盧氏苦笑,年紀還是太小了嗎?也對,女兒的獨立早慧讓自己誤以為她已經大到可以接受所有的事。

  太早了點,應該過兩年再告訴她的。

  心裡有些懊悔,但無法回頭。

  盧氏從懷裡拿出一塊玉佩,輕輕放在女兒掌心裡。

  「阿芳,你說如果二房的陷害成真,賣掉我之後,必定會再賣掉你和阿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放心,他們沒那個膽子,他就是賣阿靜也不敢賣你,因為,你是安平王的女兒。」安平王以異姓封王,可以想見其功勛蓋世,權勢滔天。

  倒抽口氣,她終於明白了,難怪前世王水木不敢賣她卻賣掉阿靜,因為他知道鐘子芳的身世啊,那麼之後……把安平王府的人找來,也是他?他一樣賣掉鐘子芳,只不過賣的對像要高級得多?

  所以這一世剔除了王水木這個雜碎,安平王府那條線就斷了嗎?

  盧氏誤解鐘凌的倒抽口氣,以為她飽受驚嚇。

  抱過女兒,輕拍她的背,盧氏柔聲說道:「大家都說阿芳像我,其實不是的,阿芳像姑姑——梁玉娘,你姑姑是個很好的人,你爹剛過世時,我擔心自己撐不下去,想讓你帶著阿靜去投奔她……」她頓了頓,微笑道:「現在不用了,我們可以自己過得很好。」

  「對,我們可以自己過得很好。」鐘凌連忙點頭,她打死都不要攪進安平王府那淌渾水。

  女兒的表現讓盧氏很滿意,她不是個攀附權貴的,金窟銀窟也吸引不了她。

  「可天有不測風雲,你還是得牢牢記住,你的姑姑嫁給鎮北將軍,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帶著阿靜去找她,告訴她你的娘是盧清華,她會收留你們的。」

  鐘凌打心底的苦笑一記。

  梁玉娘已經死了,在生第二胎時難產離世,前世,鐘子芳想盡辦法去見這位姑姑,得到的卻是意想不到的消息。這是鐘子芳進入安平王府的第一個不幸,之後……鐘子芳的不幸接踵而至。

  「怎不說話?迷糊了嗎?來,娘說故事給你聽。」

  盧氏笑著讓女兒趴在自己腿上,娓娓道來。

  「我和你爹對外說,我是大戶人家的婢女,事實上並不是,我是老安平王正室夫人的遠房侄女,本是小康之家,卻因為一場瘟疫奪走所有親人性命,娘臨終前,囑咐我進京投靠姑母。

  「王妃是個寬厚人,將我留在府裡教養長大,待遇和親生女兒玉娘一般無二,我與玉娘同寢同居、無話不談,像親姐妹似的一起長大,那時我們常常說笑,說以後要嫁進同一府裡,當過姐妹,再當妯娌。

  「可大戶人家後院多少齷齪事,數也數不清,妻妾勾心鬥角、互相殘害,手段盡出,那些事本與我一個沒家世背景的表姑娘無關,誰知……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就算髒水不是對你潑,也難保不受波及。」

  「發生了什麼事?」鐘凌明知故問。

  「皇上賜婚安平王府,將安平王世子與華恩公主配成對,但王府的胡姨娘想替自己兒子爭取這門婚事,便使計破壞世子名聲。她在安平王壽辰宴請勛貴大臣時,在我和世子爺身上下藥,以至於兩人鑄下大錯。她本想將此事鬧開,破壞皇上賜婚,幸而王妃處置妥當,沒讓事情傳揚出去。

  「安平王本想選戶好人家,給一筆豐厚嫁妝把我嫁出去,卻不料我竟會懷上身子,眼見世子爺成親在即,而華恩公主的悍名在外,王妃擔心如果公主知道我有身孕,別說孩子,怕是連我的性命也保不住。

  「當時你爹是安平王府的管事,王爺讓我先跟了他。王爺允諾,日後生下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梁家都會找個旁支親戚認下,讓孩子過著衣食無缺的富裕生活,至於我,待孩子生下之後再另做安排。

  「那年娘不過十五歲,沒經歷過事,只曉得害怕,王爺、王妃怎麼安排,只能乖乖照辦。我想,最壞不過是進庵裡當姑子罷了,當年若沒有王爺、王妃收留,也許我根本無法長大,而發生這種事也不是他們樂見的,幫不了他們至少不能造成王府的困擾。

  「於是我搬到你爹的屋子,我一心想把孩子穩穩妥妥地生下來,並無其他心思,誰曉得世子爺成親前日,兩名蒙面黑盜闖入,他們想殺死我,卻不料你爹替我挨下一刀。

  「匆忙間,我們連夜出京,王妃給我的首飾頭面、金銀財帛全都沒帶,幸好你爹身上還有些銀票。離開京城之後,我便跟了你爹,他把你當成親生女兒般疼愛,他是個好男人,此生受我拖累太多,若有來世,我願傾盡一生回報。」

  故事說完,盧氏吁口氣,多年來壓在心底的石頭仿佛輕了幾分。

  「娘知道,當時想殺你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也許是未過門的悍公主,也許是護女心切的皇上,也許是事情水落石出後,被杖責、送到莊子上的胡姨娘,也許是……也許是胡姨娘的兒子,梁玉驥。」想起印像中那個孤傲的少年,她不願意相信是他,但鐘明說,他四處打探她的下落。

  「娘,如果想害你的是王府裡的人,你怎麼能夠讓我和阿靜去投奔?」

  「世子爺……不,表哥現在已經是安平王了,他很好,是個有擔當的男人,當年發生這件事,他根本無意隱藏,而是想上奏皇帝迎我為妾,是王爺與他分析朝堂局勢,苦口婆心地力勸才壓下他這個想法。

  「娘認為,他能夠護得你們姐弟周全,何況還有玉娘呢,若真有那麼一天,娘不在了,你又只是個女子,根本影響不了什麼,不是嗎?華恩公主心胸再狹隘也不會對一個無名無分的庶女動手。」

  「娘。」鐘凌垂首,面容堅決,「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想認那個爹,我和阿靜的爹比他更好、更有擔當。」

  這話沒有置疑余地,她永遠只會是鐘明的女兒。

  「阿芳……」

  鐘凌比誰都清楚,後來華恩公主為什麼要帶她回去,重點不是認祖歸宗,而是聯姻。

  華恩公主是太子黨,但皇帝為平衡朝堂,硬要將她的嫡女賜婚給二皇子,這樣一來,她該怎麼站隊?怎麼對皇後嫂嫂表達忠誠?

  如果安平王府有幾個庶女,事情還好辦些,偏偏她生育困難,膝下無子,就梁雨歡這麼一個嫡親女兒,以至於後來不得不讓丈夫收幾個通房,幾年下來也就多一個庶子而已。

  面對皇帝賜婚,最好的方法就是尋回鐘子芳,將她嫁給二皇子為側妃。這樣一來,在皇帝跟前能夠交代,在皇後面前也討得了好。

  不過二皇子又不是傻瓜,沒事干麼娶一個私生女?怎麼樣都是娶嫡女才劃算,因此對安平王府這番作為,他認定是輕賤。

  前世,鐘子芳傻傻地以為自己交到好運,走上富貴人生,根本不知道朝堂局勢,更不知道自己承擔了怎麼樣的風險,一顆心全數交付,再回頭已是百年身,二十歲那年便香消玉須,空余憾恨。

  重來一回,她想盡辦法改變她娘和阿靜的命運,又怎肯讓自己隨波逐流?

  盧氏搖頭苦笑道:「固執,真不知道是像了誰。」

  「看不出來嗎?我像爹啊,像爹一樣顧家,像爹一樣愛娘愛弟弟,像爹一樣勇敢、有責任,像爹爹一樣會做生意,也像爹一樣固執。」

  盧氏被她一連串的話給鬧笑了,細撫她的臉頰說道:「是啊,我在擔心什麼呢,我們家阿芳多能干,小小年紀就能照顧弟弟、照顧娘,能夠讓家人衣食無虞,這樣的孩子哪還需要我悉心盤算。」

  「娘,您要信我,我不是誇口,更不是虛張聲勢,我是真的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鐘凌從沒這麼想當女強人過,上輩子有老媽擋在前面,她只要輕輕松松當個小公主就行,現在她的肩膀上有了責任,靈魂裡老媽的基因發揮作用,她必須努力。

  「我信我的女兒,她一定會比她爹更強。」

  「爹在天上要哭了,娘變心得真快。」

  鐘凌嗚嗚假哭兩聲,盧氏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抱住她,輕輕搖晃,又道:「這種時候,真想你爹,如果他在的話……」

  「就會給我發壓歲錢,爹小氣,幾文錢還東藏西藏,讓我和阿靜到處去挖寶藏……」

  說起從前,母女倆有聊不完的話,盧氏的笑臉在昏黃的燭光下更顯溫柔。

  鐘凌不禁衷心希望,母親長命百歲,這不只是對鐘子芳的承諾,更因為她已經融入這個身體,愛上這個家,愛上身邊的家人。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二章 我要走了

  大年初一,走一趟大房,領過壓歲錢後,鐘凌又帶著弟弟到處拜年。

  盧氏不出門的,她說:「寡婦出門易惹是非。」

  鐘凌說:「嘴巴本來就是用來說是非的,連點是非都不讓人說太為難人,娘肯把自家的是非由著人說是種福田,以後要到菩薩身邊當仙女的。」

  聽聽,這是什麼女兒,居然要親娘提供八卦與人說嘴。

  在鐘凌的嘻笑痞話與大伯母的慫恿下,娘也肯跟著大伯母往幾戶鄰居家裡拜年了。

  鐘凌帶著鐘子靜一路,提著小籃子,姐弟倆手牽手,像小孩子踏青郊游似的,就只差沒唱「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了。

  「等我考上進士,我定要給姐姐爭個誥命。」鐘子靜信誓旦旦地道。

  這小子!他的態度把鐘凌感動得一塌胡塗,揉揉他的頭,她說道:「阿靜,你喜歡念書就好好念書,將來考不考進士不打緊、當不當官也無所謂,總之,姐姐有一碗飯吃,就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若你喜歡當官,真有本事替親人爭誥命,也得緊著娘、緊著你未來的娘子,就別考慮姐姐了。」

  「說得好,你搶什麼?你姐姐的誥命有我來替她掙。」一個聲音插進來,兩姐弟雙雙轉頭。

  是徐伍輝和賀澧,徐伍輝的話讓鐘凌微微臉紅。這家伙,自從徐大娘把兩家的婚事到處傳遍之後,舉止越發大膽了。

  「姐夫說得對,我干麼搶啊?有姐夫在,姐姐才等不及我呢。」鐘子靜笑著回答,誥命還沒掙到,先掙到鐘凌一個大白眼。

  「恭喜恭喜新年好。」鐘凌飛快轉移話題。

  「你們要去哪裡?」賀澧問。

  「去拜年啊!」鐘凌把籃子往上提了提。「本來要往賀大哥家裡去的,卻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

  「去賀大哥家裡拜年?那我家呢?去拜過年了嗎?」家裡的弟弟妹妹可喜歡極了阿芳的糖。

  「去過了,一大早就去過,徐大哥可得趕快回去,否則那一大籃子的糖就沒影兒了。」

  鐘子靜插話。

  「我家那幾個弟弟妹妹在搶糖嗎?真是的,早跟他們講過,等你姐姐嫁過來,他們就有吃不完的糖,還一個比一個貪嘴!」徐伍輝說著,眼底帶著幾分驕傲,有意無意朝好友瞄去一眼。

  是男人的直覺吧,直覺阿澧對阿芳有好感,這種好感對他而言是危機,旁人不知道阿澧的能耐、只看見他是個瘸子,但身為好友,他很清楚阿澧的才學在他之上,若不是因為殘疾無法參加科考,秀水村的頭一份風光輪不到自己來占。

  氣悶了,鐘凌鼓起腮幫子。徐伍輝嘴上越發沒把了,這種話能到處說?

  別過頭,不睬他,如果這是在二十一世紀,讓她同他當眾熱情擁抱也沒關系,可這是哪裡啊?是古代,是會把女人抓去浸豬籠不民主的年代。

  見鐘凌不高興,徐伍輝臉上訕訕的,轉頭與鐘子靜說話。

  鐘凌把籃子交給賀澧,說:「我又做了種新糖果,賀大哥試試,給點意見吧。粉紅色那一包是要給阿六哥哥的,謝謝他替我們趕車,再過不久就不必再麻煩阿六哥了。」

  「為什麼?」賀澧問。

  鐘子文挨打的事讓這丫頭膽怯了?她不打算做生意了?不,她不是輕易退縮的女子,遇風遇雨只會卯足勁往前快奔,不會停滯不前尋找遮蔽。

  她喜孜孜地壓低嗓音,在他耳邊說:「我娘答應了!」忍不住地,她眉頭飛揚,整張小臉隨之燦亮起來。

  「答應搬進城裡?」

  「對,過完年我得假裝進城找鋪面,這段時間得麻煩賀大哥幫我找幾個泥水匠、木匠,我想在中院裡蓋一間專做餅干的烘焙灶房,再把鋪面整理整理,對了!鋪子開下去,得多買幾個下人,我不會挑人,還是要麻煩賀大哥,小春、小夏很好。」

  她樂津津地扳動手指,說起自己的計劃,眼底光彩閃耀,本就是個清秀俏佳人,自信篤定的神情讓她看起來更形美麗,還是個小丫頭呢,卻有了勾引人心的本事。

  「知道,我會讓阿六去辦。」

  「又要麻煩阿六哥哥,下回得多做點東西賄賂他才行。」

  「只想到賄賂阿六,怎麼沒想到賄賂我?」

  「賄賂賀大哥?那可不必,咱們又不是外人,是自己人嘛。」她笑得滿臉賊,好像占賀澧便宜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自己人?」眉頭微彎,賀澧發現自己挺喜歡這三個字的。

  「可不是嗎,賀大哥忘記了嗎?咱們可是要合伙養牛的,以後奶油和起司要是大量生產的話,那個利潤才驚人。」

  「又還沒賣,你怎麼知道利潤驚人?」不曉得這丫頭哪裡來的自信。

  「有沒有聽過物以稀為貴?東西少,價格自然高……」

  「你們在聊什麼?講得這麼高興。」徐伍輝湊過來,覷著兩人。

  賀澧望鐘凌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自己的未婚夫自己處理。

  鐘凌挑挑眉,意思是——處理就處理,小Case。

  兩人眼波流轉,默契十足,看在徐伍輝眼裡,有著說不出的郁郁。

  轉頭望向徐伍輝,鐘凌笑道:「我想請賀大哥再幫我買三、四個丫頭,他挑丫頭的眼光挺好,我們家小春、小夏就很厲害。賀大哥說讓阿六哥哥去辦,那我就得再動動腦子,做點好吃的東西賄賂阿六哥哥。」

  「賄賂他?不如賄賂我,我陪你去挑丫頭。」徐伍輝把事兒給攬了。

  「徐大哥也會挑丫頭?」鐘子靜問。

  「不就是挑人?」

  他們一路說,一路往鐘家三房走,還沒進門,遠遠地他們看見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朝他們走來。

  那男孩發現鐘凌,指了指她,兩人興奮地加快腳步。

  找她嗎?鐘凌細細辨認,認出是那天鬧事的爺孫倆。

  怎麼會找來了?今兒個是大年初一,若非有急事,這對祖孫不會挑在這種時候上門,所以……鐘凌直覺拋下眾人,朝老人的方向跑去。

  發現鐘凌沒有假裝不認識他們,反而朝自己跑來,瞬間,那男孩涕泗縱橫,老人家也紅了眼眶,直到她來到兩人跟前,老人家拉著孫子的手就要跪下。

  男孩伏地大哭,「姐姐,求你救救我娘,阿志願意給姐姐當奴才……」

  「別哭,先起來,地上還有雪呢,要是跪壞了怎麼辦?」鐘凌急忙把老人家扶起來。

  鐘子靜跟著跑來,一把扶起那男孩。「小哥哥,你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哭啊!」

  「老爺爺、小兄弟,這是我弟弟阿靜,有什麼事先到我家裡再說好不好?我家就在前面。」鐘凌見兩人身上衣裳單薄,忙道。

  老人沒反對,但賀澧、徐伍輝不放心陌生人到鐘家,便抬腳跟上。

  走在最後頭的賀澧保持沉默,一雙眼睛盯著老人和阿志的腳步,眉心微皺。

  一群人進屋,鐘凌吩咐小春去煮一壺姜茶。

  熱茶下肚後,祖孫倆身子熱了起來,阿志才開口說起原委。

  當初爹爹過世,祖孫向人借了二兩銀子辦喪事,這些年日子過得不好,勉強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能還得上錢。

  去年阿志的娘纏綿病榻,一家人更是過得苦哈哈,還得縮衣節食給阿志的娘買藥,那債竟是越欠越多。

  年前債主上門,說過完年要是還不上錢就得搬家,若只是普通無賴,他們倒是不怕,只是聽人家說,看上他們家那片山地的不是普通人,是京裡的大官,什麼人能招惹、什麼人不能惹,他們心裡有數,所以搬家是必然的,只是天氣這麼冷,身邊又沒有銀子,臨時哪有地方可以住,阿志的娘還病著呢,要是被趕出來,他們一家子還能不能活?

  祖孫兩個商量半天,這才決定來找鐘凌。

  來的時候兩人心中惴惴,不曉得那天鐘凌的話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沽名釣譽,專講給那些客人聽的,他們根本不住在秀水村,沒想到鐘凌不誆人,她是真心想幫助他們,這讓祖孫倆怎能不感動?

  萍水相逢吶,何況他們還打了人!

  知道這對祖孫的困難,鐘凌進屋拿了張十兩銀票,猶豫一下子,最終還是寫下城中鋪面的地址,一起裝進荷包。

  她提醒自己,得告訴徐伍輝,這件事千萬不能傳到徐家,若徐大娘知道她輕易把錢借給陌生人,不知道要想多少事呢。

  走出客廳,她把荷包交給阿志。「老爺爺、阿志,這裡有十兩銀子,你們先拿回去使,如果不夠再來找我,我能幫的一定會幫。你們不要擔心,別的事先擱著,把嬸嬸的病治好了再說。」

  「謝謝姐姐,簽契書吧,我願意當姐姐的奴才,給姐姐做牛做馬,還姐姐的恩情。」阿志說著,又要跪下來。

  鐘凌攔住他,不讓他下跪。「別說這種話,你娘的病還要你照顧呢,丟下你爺爺和你娘到我這裡算什麼孝順。」

  「可是姐姐……」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機會報恩?小春,你去廚房拿點糧食和肉,用筐子裝了,給爺爺帶回去。」

  「是。」

  小春應下,不多久,帶來滿籮筐食物,讓阿志背了,祖孫倆又是謝、又是感恩後,鐘凌將他們送出門。

  賀澧跟著兩人一起離開,送到大路上,賀澧方才開口說道:「老人家,鐘姑娘和阿志一樣,也是個沒爹的孩子,她一個人照顧寡母和幼弟,生活不容易,日後若是有機會,煩請老人家多照顧照顧鐘姑娘。」

  他就要離開了,阿四、阿五、阿六幾個得跟著他走,伍輝是個文弱書生,沒有人在她身邊照應,他放心不下。

  「公子,你這是……」

  老人不明白對方怎麼會同自己說這種話,他們這般落魄,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什麼本事幫鐘姑娘一把?

  賀澧解下腰間玉佩,從懷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交給老人家,續道:「雖然鐘姑娘不願待你們為僕,但相信老人家看得出來,鐘姑娘是個心善的,能跟著她,是老人家的福氣,以後不管老人家有任何需要或者鐘姑娘有需要,您可以拿著這枚玉佩到城裡的金日昌賭坊找一位項管事,他會幫忙的。」

  定眼望住賀澧,半晌,劉星堂明白了,早年他也曾闖蕩過江湖,閱歷無數,若不是被廢了一只胳臂,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地步。

  稱不上火眼金睛,但對方這氣度怕也不是凡夫俗子,人家肯定早就看出自己的底細,想把他們留在鐘姑娘身邊吧?也罷,五十兩銀子可以買下十對他們這種祖孫了,何況離了老家,他們也不知道要落腳何處,而媳婦那個身子,怕是撐不了太久。

  「公子是要遠行?」劉星堂反問。

  賀澧笑而不答。他沒猜錯,這個老人夠敏銳,值得托付。

  像是自問自答似的,劉星堂又說:「也是,不然何必特意托囑老朽照顧鐘姑娘。公子放心,有我劉星堂在,必盡全力,不教鐘姑娘受委屈。」

  「我信老人家!」一拱手,沒有白紙黑字,兩人已訂下契約。

  依鐘凌的計劃進行著,在找到「租金相當便宜的房子」之後,她開始蓋烘焙廚房,那廚房又寬敞又明亮,最了不起的是那個與眾不同的烤爐,是用磚瓦砌成的,從上到下有五層,一、三、五層用來燃炭,二、四層用來烤餅干蛋糕,她還做了十幾個大鐵盤和許多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比不上上輩子她老媽為她打造的五星級廚房,但和鐘家廚房相較,簡直不是同一個等級可比擬的。

  一月底,鐘家三房正式搬離秀水村,住進新宅子。

  鐘凌把老宅用三十兩便宜賣給大房,張氏終於能夠住進夢想多年的屋子,心情之暢快,筆墨難以形容。

  新家有八間房,盧氏、鐘子靜、鐘凌、鐘子文各占一間,再分出一間待客廳堂,剩下三間恰好幾個丫頭分一分。

  在徐伍輝的陪同下,鐘凌買了新丫頭,小秋、小冬、小冰和小暖,小秋和小冬是徐伍輝挑的,模樣秀麗、形容風流,聽說小秋還是個沒落的官家千金。

  挑這樣的人,鐘凌不滿意,她想要的丫頭是像小春、小夏那樣,耐操耐用、手腳伶俐、腦袋聰明,才不需要美貌溫柔的。

  她似笑非笑地問:「徐大哥不是在替自己挑通房丫頭吧,我可先把話說了,今兒個挑的人我是要留在鋪子裡的,不會陪我出嫁。」

  徐伍輝氣了,捏捏她的小臉,說:「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既然要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當然要挑模樣整齊、能文識字的。」

  這話在理,於是小秋、小冬成了鐘家的一分子。

  這段日子,鐘凌忙慘了,除了搬家、准備新鋪子開張之外,她時不時得往賀家跑,牛欄蓋得很快,過完年不久,桑子、阿黃挑的牛就陸續送來了,五、六頭都是剛生產完的牛,乳汁充沛。

  賀澧建議,「你那裡雞蛋用得多,不如再蓋間雞舍。」

  鐘凌同意,然後在雞舍旁增蓋一間暖房,反正現成的雞屎肥,不用也是浪費。

  離牛舍不遠處有一整排屋子,扣掉桑子、二牛和阿黃住的以外,剩下的全用來做儲放牛奶、制作奶油的地方。

  這裡沒有分離機,鐘凌只好讓光陰來取代機器,靜待牛奶發酵,剛開始的產量不多,但足夠她的新鋪子使用。

  有奶油、有鮮奶、烤爐以及源源不斷的雞蛋,制作各種餅干的利器全都具備,鐘凌心情激奮、大展身手,天天在廚房裡擺弄。

  手工餅干出爐了、葡式蛋撻出世了,各種不同的蛋糕紛紛出現在家裡的餐桌上,可惜沒有冷藏設備,鐘凌不得不放棄鮮奶油蛋糕。

  但她不想一次把東西推出來,她打算一月一新款,慢慢拉攏老客戶、開發新客源。因此新鋪子開張那天,除了原有的煎餅、牛軋糖之外,只多了幾種口味不同的手工餅干。

  二月初一,新鋪子開張,鐘子靜心癢癢,也想出來看熱鬧,但難為了這麼個小小孩,硬是壓住自己的欲望,只在前頭多瞧了幾眼,就回屋子裡准備即將到來的府試。

  鐘凌沒學過行銷,懂的也就那兩招,幸好鐘子文這段日子磨練得夠了,領著小春和小秋在鋪面上招呼客人。

  生意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卻也不差,一天結算下來,扣掉人事成本和「房租」,也還有二、三兩銀子的盈余,和擺攤位時差不多,但勝在不怕風雨、勝在安穩,日後假使生意做得不錯,東西全賣完了,廚房就在中院,可以隨時供得上貨。

  鐘子文擔心鐘凌難受,安慰她,「別怕,熟客還不曉得咱們搬家,這兩天我讓小秋到咱們擺攤的老地方給熟客指路。」

  在鐘凌搬家、准備新鋪子開張的同時,秀水村裡京城大官的屋宅也開始建了,規模很大,請的工匠不少,村人不播種、插秧的,全跑去幫忙,聽說給的工錢很不錯,還供了兩餐,每餐都有湯有肉。

  大官的屋子成了村人的談資,偶爾徐伍輝進城會繞過來,說幾件新鮮事給鐘凌聽聽。

  很快地,迎來鐘子靜府試的日子。

  盧氏如臨大敵似的,什麼東西都備下,還催著女兒給弟弟做甜食。

  鐘凌拒絕了,她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吃得清淡,萬一在裡面鬧肚子可怎麼辦?」

  她總不能說甜食吃太多,會影響腦細胞,越變越笨吧!這樣以後她的甜食要賣給誰去!

  考試那天,徐伍輝特地趕早來家裡接鐘子靜。

  盧氏送了兒子後,就關在屋裡拜佛,連飯都不吃了。

  鐘凌好說歹說勸上老半天,嘆道:「娘這樣,阿靜看見能不擔心?倘若這次運氣好,考上童生,四月還得再考一場,您也知道阿靜是再孝順不過的,總不能讓阿靜心裡頭一面擔心考試、一面還要擔心您在家裡不吃不喝吧!」

  這話終於把盧氏勸轉了心意。

  之後,在鐘子靜考試結束,家裡又是一陣忙亂,燉湯、熬藥,非要把他丟掉的那幾兩肉給補回來不可。

  鐘凌沒估錯,對個九歲的孩子而言,接連參加府試、院試,壓力實在太大。

  鐘子靜考完,回到家裡並沒有放松精神,隔天又拿起書開始念。

  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府試必過,開始准備院試,還是心裡沒把握,打算提早准備,明年再參加一次府試。

  鐘凌心疼不已,背地裡不時嘆氣,壓力太大是會長不高的,但望子成龍是當娘的無法改變的心態,而光耀門楣更是鐘子靜的終生志業,她沒法改變兩人,只好變著法子給弟弟放松心情。

  幾天後,成績下來,鐘子靜果然通過府試,有了童生資格。

  一百多名童生當中,他的年紀最小,一時間竟傳出「神童」的名號,幸好他是個不驕不奢的好孩子,兩耳一閉不管窗外事,一心一意准備即將到來的院試。

  鋪子開張一個多月後,唐軒的生意漸有起色,鐘凌給大家加了月銀,鐘子文更是一口氣提到八兩,他上交一半到母親手中,樂得張氏嘴巴幾乎咧到後腦杓了,接連好幾次試探鐘凌可不可以把老二、老三都送過來?

  很快地,四月院試到來,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鎮定多了。

  送走弟弟,鐘凌眼皮突然一陣亂跳,她沒有二尖瓣脫垂的毛病,可是突然間覺得喘不過氣,仰頭喝掉一大杯溫茶水,深吸氣再深呼氣,她試圖讓自己平靜。

  她告訴自己,「沒事,就算阿靜沒考上秀才也無所謂,他年紀還小。」

  可是心跳依然一陣強過一陣。

  她安撫自己,「沒關系,生意不好再想辦法就行。」

  但莫名其妙的,手腳發起抖來,她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直到……直到賀澧走到她面前。

  他定定望著她,試著露出一絲笑容,說:「我要走了。」

  然後她終於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心悸、為什麼喘不過氣、為什麼眼皮造反、為什麼哀傷在她胸口挖出一個大洞……

  鐘凌的耳朵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見,耳朵裡只有母親屋子裡傳來的單調木魚聲,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魚上,是敲在她心頭。

  他要走了,他說、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進了鐘家三房,把賣田的銀子全數賭光,賀澧向鐘子芳提親,約定好聘金五十兩。王水木點頭,允下這門親事,她大哭大鬧,之後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堅持親事,他大約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鐘子芳的身世。

  推掉親事之後,鐘子芳再不理會賀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賀澧什麼時候離開秀水村。

  緊接著,今年八月母親病亡,明年四月阿靜被賣,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六月,她進安平王府……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緊接而來,她腦海中沒有任何和賀家有關的記憶,她只曉得鐘子芳離開鐘家老宅那天,賀大娘瘋狂地哭喊著阿澧死了。

  她記得那天,天很陰,刮起陣陣陰風,無預警地一場大雨落了下來,馬車經過賀家門口,她看見賀大娘哭倒在泥濘裡。

  思緒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將走入危機,一年多後,離開人間?

  心裡被撞得疼痛,像是誰伸長了手在她心窩子裡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覺迫得她說不出話,兩顆淚珠子就這樣當著賀澧的面啪答落下。

  她的淚珠子像是會灼人似的,燒了他的心,他慌亂了手腳,急著用衣袖拭去她的淚。

  「你怎麼了?別哭啊,我只是來向你道別。」他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親的,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臉頰,一下一下重復為她拭淚。

  「別哭,我會給你寫信,我叮囑過桑子幾個了,他們會把牛舍的事處理好,半點不需要你擔心。我跟周大人提過,他說會關照你。對了,房子留給你,我那田地也留給你,如果你想擴建牛舍,不必擔心土地……」

  他說了一大堆,全是對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擔心他離去後她會失去照應,可她怕的不是這個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麼辦?

  明年六月……她要怎麼告訴他,他會死?她要怎麼對他說,你留下來吧,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豐功偉業值得用命去闖?

  耍賴有用嗎?哭鬧有用嗎?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丟臉一回。

  她半句話不說,只是衝著他哭,哭得他心亂、哭得他無措,哭得他不知道怎麼說話。

  「你講講話,別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比起她的眼淚,千軍萬馬大概還好應對一些。

  「你呢?那你呢?」

  鐘凌開口了,說的卻是讓人一頭霧水的五個字,任賀澧再聰明也猜不出要怎麼解釋。

  她是在怪他,這陣子很少出現嗎?可他不能老實對她說,欽差大人來查金日昌賭坊的底,查到他這個冪後老板,他必須隨對方回京。

  他不能說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風巨浪,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京城裡將因為自己這號人物而動蕩。

  不能說的話太多,但他能夠阻止她的淚水。

  賀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擰起嚴肅的雙眉,怒道:「不許再哭了!把話說清楚!」

  可他不能說清楚,她又如何能夠?

  說她有靈異體質,能預知明年的事嗎?還是說她有通天眼,看得出來他明年會死?

  一陣混亂,她隨口胡說:「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亂七八糟的胡話,但這回賀澧聽懂了,原來是擔心他啊,微微一笑,連他的大胡子都溫柔起來。

  「我沒有怎麼辦,我會好好的,男人總是要游走四方、建功立業,不能關在這個小地方。」他試著用溫暖的口吻哄她,當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鐘凌惱火了,一把推開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騙我!你是要跟那個很危險的貴公子走吧?有沒有聽過蛇鼠一窩?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會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敵人的毒爪攻擊。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麼明知道那堵牆會倒,卻偏要往那牆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麼多,你何必與危牆為伍?別告訴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麼?虎鞭還沒長齊、虎皮太小張、虎膽不夠泡酒、虎肉沒幾兩,知不知道吃青菜才會長命百歲,沒事別去虎穴挖寶……」

  哇啦哇啦,她講一大串,講得飛快,亂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邏輯,但她很確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貴氣男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全數落在屋頂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貴氣男耳裡,激得他差點兒從屋頂上跳下來抓住她痛責一番。

  蛇鼠一窩,她這是在罵他嗎?

  鬼話!沒見識的女人!男人怎麼可以庸庸碌碌過一生?不創下一番事業名留青史,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高堂雙親?

  上官肇陽深刻懷疑,這丫頭是賣糖還是賣毒的,怎麼嘴巴不甜還毒得厲害。

  賀澧嘆氣,雖然她胡扯一通,他卻能組織並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陽的身分,卻清楚這人將給他帶來危險,她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全吶。

  確實,此行並非坦途,危險必定相隨,但人生有許多事是避不開的,他必須正面迎上,否則日後將會憾恨,他不想給自己這種機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錯,你會出事!」話脫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經來不及。

  很白痴?對!但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白痴而改變他的既定命運,那麼就白痴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吧!

  「你為什麼這樣說?」濃眉打結,難道她也知道……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裡,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借口爛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賀大哥,你不要離開好嗎?你留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反正聖人沒咱們的分兒,也別妄想去當偉人,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誰知道,沒了命富貴滔天又有什麼用?賀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我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阿芳……」

  賀澧不再客氣而疏離地喊她鐘姑娘了,實實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與她的距離。

  她不理他的叫喚,緊緊拽住他的衣袖,蠻橫而無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堅強,他會讓她這幾句話逼出熱淚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記著還有一個徐伍輝,他幾乎想將她抱在懷裡,認真叮囑她一聲,「等我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繼續、每天、見著我’。」

  可是他既堅強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後,他凝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我安排了人照顧她,不久之後我會接她進京,田契、房契還有桑子幾個人的身契都在這裡。」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鐘凌不敢置信,凝眉望著他,她說了那麼多,他竟連半句都沒聽進去?還是要交代、還是要進京、還是要和那個貴氣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親還在秀水村時,賀家宅子先讓她住了,等她離開,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擔心會麻煩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會為你出頭。

  「阿靜這次考試,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定會金榜題名,與其擔心他會不會考上院試,倒不如操心他會不會少年心性,驕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裡,有空就去打聲招呼、走走親戚;再不耐煩徐大娘,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不擅針線,但好在有銀子,買兩疋布、送點紙墨都好。

  「至於鐘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見也別扭頭就走,面子這東西最沒用、也最好用,給他一點面子,日後出了什麼事,旁人不至於往你身上說嘴……」

  瑣瑣碎碎的,不擅言語的他說了一大篇,讓她更加錯覺他在交代遺言,害得她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漸漸流成河。

  鐘凌怒極,一把捂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智缺腦殘?我不擔心阿靜,他才九歲,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沒關系;我不擔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雙手,需要錢會自己賺;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樣,大房都會和我們串成一氣;錢都不在自己兜裡,二房還能對我們怎樣?至於徐大娘,她怎麼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日久見人心,就算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別跟我嘮叨那個,我擔心的是你、賀澧!聽懂了嗎?笨蛋賀澧!」

  最後那兩個字,她是怒吼出來的,一通罵完,鐘凌恨鐵不成鋼似的望向他,而屋頂上那個被她恨到咬牙的貴氣男差點兒摔下來。

  賀澧被她一吼,所有話全講不出來了,愣愣地望住她,看著她淚流滿面,又是無措、又是心疼,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頭,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淚。

  屋頂上的那位更是滿頭霧水,男女授受不親,他們這樣……好嗎?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盧氏,看著兩人不合宜的舉動,出聲喝道。

  聞言,賀澧急忙松手,退開兩步,有些狼狽地朝盧氏拱手說道:「鐘三嬸,對不住,方才和鐘姑娘吵嘴嚇著您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鐘凌還沒反應過來,突覺身邊刮過一陣風,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盧氏也盯著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個逃離現場的速度……怎麼半點都不瘸?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盧氏回身望向哭得雙眼通紅的女兒,低聲問:「你什麼時候同阿澧這麼熟的?」

  鐘凌揉著眼睛,沒聽見母親的問話,只覺滿腦子混亂。都一樣嗎?不管怎樣他都躲不過宿命嗎?該死的人終究會死,她再努力都是個屎!

  哭得亂七八糟,腦子像燒糊的南瓜濃湯,鐘凌抱住母親、哭得越發不能自已。

  「怎麼了?阿澧招惹你了嗎?」她擔心女兒吃虧。「你說話啊!」

  「娘,賀大哥不聽我的勸,一心一意要去尋死,我真不明白,明明可以改變的,他為什麼非要一意孤行,為什麼非要自找死路,為什麼放著好日子不過,要去追隨那個殺千刀的貴氣男……」

  殺千刀的貴氣男!阿六緩緩吐氣,悄悄替鐘凌捏了把冷汗。幸好,幸好四爺早走一步。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三章 從大自然裡學來

  賀澧走了,鐘凌腦袋也清醒了,止住哭泣後,雇一輛馬車回到秀水村,路趕得很急,但是她到達賀家時,賀澧已經早一步離開,只留下賀大娘以及服侍她的丫鬟和管家。

  看見鐘凌,賀大娘親親熱熱地拉起她的手說:「阿芳,你找阿澧?他去京裡辦事,得一年半載才會回來。」

  他還會回來嗎?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嗎?一陣寒栗自心底生起,像是有什麼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黑幕籠罩上她的頭頂。望向賀大娘,回想前世她在泥濘中捶胸頓足的景況,鼻子酸了、眼睛也發酸,沉慟侵襲。

  回握賀大娘的手,她脫口而出,「大娘,城裡的鋪子剛開張,生意還可以,來來往往的人多,挺熱鬧的,既然賀大哥不在家,不如賀大娘搬到我家吧,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賀大娘不是最喜歡阿芳做的餅嗎?阿芳現在又做了許多種新鮮口味呢。」

  她的話逗得賀大娘笑盈盈的,拍拍她的手背道:「好丫頭,阿澧沒看錯,你是個善心的姑娘,是擔心大娘沒人照應嗎?不怕,大娘有阿翠、阿香呢,若真是掛心,以後有空常回來看看大娘。」

  「大娘,村子離城裡有段路,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住在城裡找大夫也方便,不說旁人,我娘現在有城裡的大夫天天調理著,身子強健了許多。」

  「傻丫頭,不是賀大娘誇口,久病成良醫,那些小病痛賀大娘開的藥比大夫還對症呢。」

  鐘凌又勸說了半天,但賀大娘固執,非要住在家裡等賀澧回來,鐘凌無辦法,只好時時提醒自己,有空多回來看看賀大娘,也常讓四哥哥回家時捎點東西過來。

  賀澧走得很徹底,像蒸發了似的,說什麼要寫信,全是唬人的。

  院試放榜,果如賀澧所言,鐘子靜高中了,鐘凌記取賀澧的話,對他道德勸說。

  她神色凝重,對喜不自勝的弟弟道:「阿靜,你平心而論,這次考上是僥悻,還是以你的學識本該有如此結果?」

  姐姐的話像冷水,兜頭一潑,瞬間讓鐘子靜醒覺。

  他囁嚅說道:「是僥幸,院試和府試不同,卷子發下來,看著考題我心裡沒有太大把握。」

  「既然如此,你真的覺得自己有本事參加鄉試嗎?徐大哥考中秀才隔年,周大人便說他或可下場一試,也許能考上舉子,那是周大人認為他有才學、有能力,不該只是個秀才。

  「但徐大哥半點不敢大意,戰戰兢兢、勤勉讀書,直到明年才決定下場,這幾年你可見他松懈過一日?可見他為了考上秀才沾沾自喜?若你一心沉醉在秀才的身分上頭不思進取,你今日有多得意,幾年後就會有多失意。」

  她不想給弟弟壓力,他不當官也沒關系,從來,她都認為當官的上天堂與下地獄的比例是一比九十九,對於人生目標,她求的就是個平安妥當。

  鐘子靜被敲醒了,這幾天確實太過喜形於色,他用力一點頭,說道:「姐姐,我明白了,這幾天是阿靜不對,我太得意忘形了。」

  「姐並不認為你非得在科舉上闖出一條路,當官也不見得是多好的事兒,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只有當官才是成功的人生,但如果讀書出仕是你一心追逐的夢想,你就必須為夢想而努力,你現在正走在半路上,不過是風光美妙了些,沒道理就此歇下腳步,以此為滿足,對不?」

  他聽不懂什麼叫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明白她想闡述的道理。「姐姐教訓得對。」

  姐弟倆的對話,讓原本想回秀水村、大宴親朋好友的盧氏歇了想法。

  可不是嗎?就是個秀才,何必得意張揚,當年丈夫難道沒有得意過?可後來他眼底掩也掩不住的失望遺憾,她怎會看不出來?

  於是,鐘子靜考上秀才這件喜事,不過是在家裡擺了桌酒,全家人樂一樂罷了。

  幾天後,鐘子靜在周玉通的舉薦下,成了潛山先生的學生。

  許吉泰別號潛山先生,當年三元及第、深受皇恩,一路當到一朝之相,六十高齡之時告老還鄉。

  確定此事時,鐘凌特地備下糖果禮盒,還烤了蛋撻和椰子蛋糕,在送弟弟去潛山先生宅第時一起送過去。

  一大早,廚房裡,盧氏開始指揮小夏、小暖和小冰忙著,新貨在開店前必須一一上架,鋪面上有鐘子文領著小春、小秋和小冬,人手夠用了。

  鐘凌把她娘打包了好幾日的箱籠再清點一次,送上馬車,陪著弟弟回秀水村。

  誰能想得到,世事這般巧,當初周玉通替朝中大官買地,這位大官是誰?就是潛山先生。

  周玉通在舉薦鐘子靜時,提及這個買地的小插曲,潛山先生聽到一個小村姑竟有這等膽量與見識,不禁對鐘子靜起了興趣,並讓鐘凌來見自己一面。

  前幾日,在周玉通的陪同下,潛山先生已經考校過鐘子靜,他的學問尚可,但可喜的是性子穩重得不像個九歲孩童,乖覺懂事、體貼善良,長得粉妝玉琢就不在話下了,這樣的孩子任誰見著都會喜歡。

  鐘子靜拜了師,就得搬進潛山先生的宅子裡,盧氏不舍,已經哭過好幾回,還是鐘子靜懂事,安慰道:「往後每旬放假,我都會回來看娘。」才讓母親收拾了眼淚。

  鐘凌掀開車簾,讓外頭的風吹進來,她靜靜看著窗外,像是給自己鼓吹打氣似的,心裡想著:不一樣了!這一世與前輩子已經不一樣。

  前世的阿靜沒有潛山先生指導,更沒有考上秀才,他成天往後山跑,抓魚、采果、拔野菜,想盡辦法替母親和姐姐加餐飯。

  前輩子的鐘子芳和母親天天在燈下熬著,做繡品、做衣服,做所有能夠掙小錢的事,她們的手指扎滿針孔,身上全是王水木的施暴痕跡,他們母子三人無力反抗,只能詛咒王水木,希望他死在外頭……

  但現在所有情況都已經改變,王水木沒有進鐘家當贅婿,阿靜考上秀才,他們有了賺錢鋪面,他們一家人不再因為幾文錢傷腦筋,而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容貌比過去顯得更年輕,他們和大房維持良好的關系……所有的事情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不一樣了,所以她再不必擔心,今年母親會生病死去,阿靜將會好好長大,感激徐大娘的勢利,她會順利嫁給徐伍輝,而賀澧……他也能順利的建功立業、風風光光回到秀水村吧?

  後面這個想像,讓她心情飛揚。

  恣意了,她把頭伸出車窗外,任由暖暖的微風在臉上吹拂,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吸吸吐吐間,再對自己確定一次——這輩子,大家都會活得好好的!

  馬車進入秀水村,幾個小頑童在村口追逐嬉戲,看見馬車行來,追逐著馬車一路奔跑,有人認出鐘凌和鐘子靜,揮著手大聲喊叫。

  「阿芳姐姐、阿靜哥哥!」小童們歡樂的笑聲逗得鐘凌姐弟心情晴朗,鐘凌讓車夫停車,拉開車簾,向孩子們打招呼,幾個孩子擠到車廂旁,鐘子靜打開荷包,一個人分兩塊糖,樂得他們嘻笑不止。

  「阿芳姐姐,徐秀才在貴人家前等你們。」

  徐伍輝也去了潛山先生家裡?微愣後,她失笑,可不是嗎?徐伍輝是周玉通的學生,自然要過去拜會,何況秋闈在即,能得先生幾句指點可是勝過一切,潛山先生等同於現代的考前解題大全。

  馬車再次前進,鐘凌看著分明坐立不安卻故作冷靜的弟弟,笑著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身邊,與他並肩坐著。

  他羞赧地向姐姐投去一眼,道:「阿靜不穩重了。」

  她搖搖頭,握住他的手,輕聲問:「阿靜很緊張吧?」

  「是。」

  「上次先生不是已經考校過你的功課?」

  他點點頭,「先生不太滿意,給了功課讓我回家做。」

  「這幾天你埋頭苦讀,是擔心先生對你不滿意嗎?」

  「我怕先生嫌我笨,不肯教導。」

  「阿靜一點都不笨,何況……姐姐看過一本書,書上的故事很有趣,你想聽嗎?」

  「是從王記書鋪借來的書嗎?姐姐抄下了嗎?如果抄下,我自己看就好了。」他心疼姐姐喉嚨沙啞,她的風寒還沒好完全呢。

  「故事很長,姐姐這陣子太忙,沒時間抄。姐姐說給阿靜聽吧!」

  「好。」他點頭,把懷裡的薄荷糖遞一塊給她。

  鐘凌伸手接了,含進嘴裡,涼涼的感覺瞬間竄進喉嚨。

  「從前從前有兩個人,一個濃眉大眼、資質魯鈍,沒有爹爹養大,只有寡母幫人牧羊為生,他的名字叫作郭靖,另一個叫作楊康,他是王府的小王爺,從小聰明伶俐,懂得忖度時勢,是大家捧在掌心的寶貝。

  「當時江湖上的高人丘處機和江南七怪約定,他們各自挑選一個孩子教養長大,十八年後,再讓兩個孩子互相比試,一較上下。

  「郭靖笨,加上江南七怪性子古怪,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道要怎麼教導孩子,動輒打罵,幸好郭靖性子純良,一心敬愛師父,江南七怪再恨,最終也真心疼他、教他。

  「相反的,楊康運氣好得多,不但能得丘處機親自教導,王爺還給楊康請最好的師父指導武藝,而他結交三教九流,竟讓他碰到令江湖人士聞名色變的梅超風,習得九陰白骨爪。阿靜來猜猜,到最後誰會成了武林一代宗師?」

  「當然是楊康,他又聰明,運氣又好。」鐘子靜答得斬釘截鐵。

  「不,是郭靖,他雖然笨,但勤能補拙,他雖然運氣不好,但他有一股傲然正氣,而楊康自恃身分與運氣,處處投機,到最後落了個慘死的下場,世間事終是要蓋棺方能論定輸贏,輸在起跑點不要緊,輸在半途也不害怕。」

  「只要贏在終點,便是真正的贏?」鐘子靜興奮地接下她的話。

  鐘凌搖頭,回道:「不,就算在終點處還是輸了,也沒關系。」

  「怎麼可能沒關系?」他不解。

  「是沒關系,只要你一路跑得盡心,只要你細細觀賞了沿途的好風景,只要你無愧於天、無怍於地,只要你對得起自己的生命,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時沒有遺憾,那麼便是贏了。」

  「沒考上進士、沒出人頭地、沒有當人上人,怎麼能夠算贏?」

  她揉揉阿靜的頭,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是贏,一山還有一山高,天底下哪有什麼第一,人上人又是以什麼做標准?大伯父種田是第一把好手、四哥哥卻是經商的好手,你能分得出誰贏誰輸嗎?

  「每個人都有優於旁人的地方,但不可能十全十美,何況這個‘第一’就是最沒意思的話,徐大哥是咱們秀水村的頭一份兒,到了城裡還是嗎?進了京還是嗎?就算他考上狀元,也不會是第一,你先生還是三元及第呢,這種比較只會讓人失卻本心,失去最原始的真善美,半點意義都沒有。

  「阿靜,姐姐讓你來跟著先生讀書,是要你學會做人做事的道理,不是要讓你來爭強鬥勝,搶那個莫須有的第一名。考進士、當大官,為朝廷國家貢獻你的能力,若是你最大的夢想的話,你便按部就班,慢慢努力,但千萬別以為有了先生這個光環,自己就是神仙,更別以為多讀了兩本書便瞧不起人,天底下最真實的道理就是謙遜,你瞧,越是結起飽滿顆粒的稻禾頭越低……」

  鐘子靜明白了,接下她的話,笑道:「阿靜懂,這就是姐姐常說的,人類所有道理都是從大自然裡學習來的。」

  兩姐弟說得高興,竟不曉得馬車已經停下來很久,直到車廂外掌聲響起,他們才發現早已經到達潛山先生家門前。

  鐘子靜撩起車簾跳下車,轉身扶鐘凌,姐弟倆就這樣出現在許吉泰面前。

  好個姿色明媚的丫頭,眉眼如畫、五官鮮活,像是從畫裡走下來的人物似的,但教他吃驚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那些讓人心胸豁然開朗的話。

  唉,難怪那小子這般看重她,非給他這個老人家找麻煩不可。

  許吉泰在審視她的同時,鐘凌也在觀察對方,五、六十歲的老人,卻沒有半分龍鐘老態,他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完全找不出因病致仕、退隱朝堂的理由,他和賀澧一樣,有雙能看透人般的眼睛,光是被他這樣看著,她就覺得自己身上快要燒出幾個洞了。

  都說能夠三元及第的男子是文曲星降世,就算他不是,大概也差不多,那是個飽藏智慧的老人家,阿靜能跟著他學習是他的運氣。

  短短片刻,她便給許吉泰作出評語。

  「先生好,徐大哥好。」

  她看一眼許吉泰身邊的徐伍輝,他調皮地朝她眨眨眼,她低下頭,微微笑起。

  兩人的眉來眼去盡落入許吉泰眼底,他心頭微嘆,都名花有主了,真不曉得那家伙還折騰個什麼勁兒?

  「鐘姑娘,你方才說,所有的道理都是人們從大自然裡學來的,這話可有根據?」爍厲目光望向鐘凌,他想追出她另一番道理。

  「不是嗎?老祖宗們從蜘蛛身上學得結網捕魚,從老虎銳利的牙齒、爪子學會制作刀具,從動物厚厚的御寒毛皮上學會穿衣,從蜜蜂身上學得群居,從螞蟻身上學會分工合作,因為天有不測風雲,所以人們學會預做准備,因為四季分明,學會春耕秋收……哪樣道理不是從大自然學來的?」

  鐘凌的話讓許吉泰捻須而笑。這丫頭不容小覷!

  「說得好!小丫頭,你想不想跟著老夫讀書?」

  心動,能跟著這位智慧長者,肯定能夠學到不少東西,她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拒絕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

  「如果有機會,自然是千肯萬肯的,只是家中還有母親和鋪子要照顧,不過弟弟能受先生教導,返家後阿芳定要他將從先生身上學得的道理傳給我,我便受益匪淺。」

  好個進退有度的丫頭,她這模樣分明是大家閨秀,哪裡是什麼鄉野村姑?只是,可惜了……他看看鐘凌再看看徐伍輝,心頭一陣輕嘆。

  「小子,回去有沒有好好備課?」目光一轉,許吉泰的視線落在鐘子靜身上。

  鐘子靜頓時不自覺地挺胸站直,見他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許吉泰心想,有這種姐姐,這絕對不會是株歪苗子。

  「回先生,有!」鐘子靜恭謹回答。

  「好得很。阿忠,讓人把這孩子給安置妥當了,再帶他到書房去。」

  「是,老爺。」阿忠喚來下人,把滿車子的東西全張羅下去。

  眼見弟弟就要跟著人進屋,鐘凌心頭一酸,從穿越到現在,阿靜跟前跟後,總在她身邊團團轉,現代的她沒有兄弟姐妹,而他給了她濃厚的親情。

  握住他的肩膀,她彎下頭對他說:「你長大了,娘和姐姐不在身邊,你要學著獨立,好好聽先生的話,念書這回事盡力就好,別過了頭,若三年後考不上,咱們就六年後再考,身子要緊,知道不?」

  「知道。」他乖巧地點點頭。「姐姐,娘性子節省,常想著連藥錢都省下,你得盯著她。」

  「我會注意。月底,姐姐再來接你回去。」

  「好,姐姐也要保重身體,賺錢重要,身子一樣重要。」

  幾句再家常不過的話,讓許吉泰和徐伍輝看見人世間最真摯的感情,許吉泰嘆氣,在京裡待久了、富貴久了,什麼東西都見識過,反倒是這種再真切不過的親情少見。

  送走鐘子靜,許吉泰又和鐘凌聊過幾句。眼見對方不打算請自己進屋裡坐坐,鐘凌心裡覺得奇怪,腦子裡跑出一堆網路上虐童、強暴兒童的畫面,可認真想了想,不禁失笑,她的心思很不純正啊。

  門關上,許吉泰負著手,緩緩往大廳走去,還沒到呢,身後一陣風吹來,賀澧已經站在他身後。

  「為什麼不讓她進屋?」賀澧冷著臉問。

  他穿著一身黑,臉上的大胡子不見了,露出一張漂亮得近乎張揚的臉孔,若不是那雙潑墨似的大粗眉和深邃黑眼,多少帶了幾分英氣,根本就像個女娃兒。他快步跟在許吉泰身後,腳也不瘸了,行走如風。

  「為什麼要讓她進屋?」

  許吉泰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盯著這小子,分明是一張出色絕塵的好容顏,偏偏生出一副比石頭還硬的臭脾氣,要不是那身分,他能有安生日子過?

  「這不是待客之道!」

  呵,還同他講起規矩了!

  「我讓她進來做什麼,讓你偷偷看她幾眼?還是光明正大的讓她認認你現在的新樣貌,然後呢?那丫頭有主了,你沒看到伍輝那雙眼睛,一看到丫頭就黏上去,拔不下來,她也是含羞帶怯,一臉春意,人家是郎有情、妹有意,你就是想橫插一腳也插不進去。

  「省省吧!趁現在皇上對你有補償心態,想替你賜婚,你趕緊找個實力雄厚的好岳家,將來能夠幫襯你,也能幫幫四皇子。」

  賀澧低頭,沉默,心裡頓時壓上千斤重石,沉得他說不出話。

  看一眼賀澧,拍拍他的肩膀,許吉泰嘆道:「現在不是看重男女之情的時候。」

  賀澧悶聲回答,「阿芳心思細、想法多,你不讓她進門,她會想像這宅子裡藏污納垢,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不應該把阿靜交給你。」

  藏污納垢……許吉泰臉色頓時黑了。他堂堂的宰相大人,被皇帝贊譽品性端方、溫良恭儉的許大人,居然說他藏污納垢……

  眼看許家大宅的門當著自己的面關上,鐘凌暗暗罵自己一聲胡思亂想後,轉頭看向徐伍輝。

  甜甜一笑,她明年才十五歲呢,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就要嫁給這個男人,結婚生子是多麼重大的責任,她真能扛得起來?

  「同先生談得怎樣?」鐘凌問。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九月就要參加鄉試了,緊不緊張?」

  「還好。」

  嘴上客氣著,但目光卻是篤定,鐘凌看出來了,也難怪他篤定,明年的他就是譽滿京城的探花郎呢。

  「聽起來信心滿滿呢。」

  「有嗎?還好吧。」

  「這麼謙虛?」

  「天底下最真實的道理就是謙遜,越是結起飽滿顆粒的稻禾頭越低嘛!」

  幾句話說得鐘凌臉紅。「你們到底偷聽了多少?」

  「不少。」

  「從哪裡開始?」

  「從‘只要你一路跑得盡心,只要你細細觀賞了沿途的好風景……那麼便是贏了’開始。」

  「還真的是不少。」她敲了自己的頭一下。「我在做什麼啊,怎麼沒注意到車子已經停下,你怎麼就不出聲提醒我?」

  「你喜歡訓阿靜,而先生喜歡聽,讓你多說個幾句有什麼關系?」

  他滿臉驕傲,阿芳再不久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了,瞧!他的眼光多好,那番話可不是尋常女子能說得出的,連先生都折服不是?

  「可是……我想挖洞了。」鐘凌捂起臉,再讓她說下去,她大概連「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也不能把財富帶進棺材中,夜晚入睡前能為自己達到的美好成就喝彩更重要得多」這類賈伯斯名言都講出來。

  「挖洞?你這道理是向誰學習的?穿山甲還是蟋蟀?」

  「徐伍輝!」她嬌嗔一聲,樂得徐伍輝盈盈笑起。

  「要回去了嗎?」

  「不。」她轉身往馬車裡取出幾個紙盒後,讓車夫先到村口等她。

  馬車離開,她把紙盒分成兩份,裝進提袋裡,將其中一份交給徐伍輝。「這是我新做的手工餅干和蛋糕,你拿回去給弟弟妹妹吃吧。」

  「我自己回去?你不跟我一起?」

  「不了,我趕緊把這些送去給賀大娘,就得回家。」

  「你經常往賀家去,卻不大肯到我家裡?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娘?」

  「你別多心,我只是……」只是每次見到徐大娘,她不是問那鋪子一個月能賺多少、給堂哥多少月銀、小丫頭一天干活幾個時辰,就是暗示日後她嫁進徐家,嫁妝裡至少要有鋪子的五成股份才行。

  這種話,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傻笑,就怕對方當真以為她會帶著鋪子嫁進徐家,到時嫁妝單上找不到股份,不知道會氣成怎樣,所以現在能避自然就避了。

  「你二堂姐經常到我家裡,陪我娘說話,幫我娘做家事,她們感情不差。」

  意外!她還以為已經不一樣了,原來該進行的事兒還是進行著。

  「徐大哥,是不是徐大娘對你說了什麼?」

  「你能猜得出來,何必問我。」

  「所以是真的說了?說什麼?嗯……說你將來是要做大官的,先納個妾收在房裡,日後陪你赴京趕考,你在外頭,身邊有個人照應著比較好。還是說,哪個當官的沒有妻妻妾妾好幾個,那不只是排場,也是身分。

  「或許徐大娘說:阿芳那丫頭腦子機靈,挺能賺錢的,可她這麼忙,怕是不能把你服侍周全,不如納個小妾,一個照應外頭、一個照顧家裡?」

  她越說,徐伍輝越是瞠大眼睛,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瞪著她說:「你偷聽我娘說話?」

  「偷聽?你太小看我了,只需要幾個小推敲就猜出來的事兒,還用得著偷聽?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娘,如果徐伯父把大娘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拿去養小妾,不知道她會不會也覺得理所當然?她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加諸在媳婦身上?唉,這後院家宅為什麼事多,總歸而言就是一句話。」

  「哪句話?」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她搖頭,嘆氣,誇張的無奈表情讓他失笑不已。

  「我用你的話頂過我娘了,問她樂不樂意讓我爹娶個年輕貌美的姨娘進門。」

  「真的?徐大娘怎麼同你說?」肯定是火冒三丈,大罵他不孝子吧!

  「你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幸災樂禍?」

  「不不不,你看錯了,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感同身受。」她連連搖頭,卻笑得嬌俏可人,擺明就是幸災樂禍。

  他覷她一眼,說道:「你不是很會推敲嗎?你來推敲看看,我娘會怎麼說。」

  她還真推敲了,想過半晌,她緩慢說:「徐大娘應該會說:‘那怎麼一樣,你爹不過是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吃飽飯都成問題了,哪能講究排場。你可不同,將來是要當大官的,家裡不多擺幾個花瓶,會教人小瞧了去。’」

  說完,她望著他,發現他臉上憋也憋不住的笑意,噗地,兩人一起笑開。

  「不會吧,我全猜對了?我怎麼這麼神仙。」

  「沒全猜對,我娘沒說花瓶。」

  「不然呢?」

  「她說的是女人。」並且那個女人有可觀的嫁妝,娘指望著未來媳婦把嫁妝拿出來供自己進京赴考,她就不必把銀子拿出來。

  「有差嗎?人總是得隴望蜀,肚子餓時想著有飯吃就好,能吃飽了,就想要是多點銀子可以花銷花銷多好。有了銀子就想當官,當官了就想娶妻納妾,想在身邊湊個唐伯虎的八美圖,可,這樣真能快樂嗎?」復雜的人生怎能享受單純的快樂?

  「你問倒我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追求的人事物,可誰也不知道追求到手後會不會發現那不過是一場空。」

  鐘凌滿意地點點頭,喜歡他的話。「所以呢,徐大哥,你想要迎妾納通房嗎?」

  徐伍輝停下腳步,對著她鄭重道:「有阿芳,一個就夠,如果沒有阿芳,就是娶八個、十個,心裡還是虛的。」

  這話很甜,甜得她嘴裡心裡沾滿蜂蜜,兩人並肩走著,紅撲撲的兩張臉傻傻地笑著。

  他們走到分岔路口,徐家往右,賀家往左,他再邀一次,「要不要上我家?」

  「下回吧,下回再去坐坐,今兒個太晚,還是先去看看賀大娘。」

  「你很照顧賀大娘?」

  她擠眉弄眼,歪著脖子對他說:「有人翻倒醋瓶兒了嗎?我怎麼聞到醋味。」

  「是翻了,翻在這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沒弄清楚的還以為你是賀家媳婦。」

  「錯了,不是賀家媳婦,是賀家女兒,賀大娘前幾天認了我。」

  「真的假的?」

  她舉五指發誓,「童叟無欺。」

  「好吧,我吃醋無所謂,誰讓我喜歡你,喜歡得再醋也得吞下去,可要是讓我娘醋了,以後她不挑剔你就真有鬼。」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收起痞笑,再認真不過地說:「徐大哥,這件事我不能不做,當初人人避我家如蛇蠍,都怕被我家給沾了也攤上霉運,只有賀大哥不怕,他幫我們家辦喪事、幫我起家、幫我對付我二伯母。再說、如果不是他,阿靜怎麼能接受你的教導,我和徐大哥又怎麼……能夠在一起?之前,我當真認定,緣分斷了就是斷了的,逼迫自己不可妄想。」她垂下頭,臉上有著傷心。

  「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應該在你身邊的。」他後悔,那時候為什麼不多些堅持?

  「不干徐大哥的事,你也是身不由己。總之,賀大哥幫了我這麼多,現在他不在,我能做的不過是送點東西,偶爾陪賀大娘聊聊天罷了,我總想著,人一世千萬別欠下太多,該還的還、該報的報,所有的恩怨情仇最好能在這一世終了,別帶到來世。」

  徐伍輝挑起她的下巴,暗暗立誓,嘴上也堅定道:「我知道了,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受委屈。」

  鐘凌點頭,一笑,鄭重道:「我信你!」

  一個是認真承諾、一個是認真相信,這刻,他們都相信,兩人會肩並肩,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走過冬天、走過無數個四季風情,相信他們的未來會充滿光明,就算有險難阻礙,他們也會幫著彼此衝過去。

  卻沒想到,所有的想像都只是鏡花水月,空幻一場。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四章 他曾是壽王世子

  五月,天漸漸熱了,生意沒有過去那麼好,鐘凌做了些果凍,才讓生意好轉一些。

  這天鐘凌在廚房研發些爽口的小點心時,小秋進來。

  「小姐,有人找你。」

  找她?會是誰?徐伍輝嗎?不可能,他正在閉門念書,出門唯一的去處是先生家裡,聽說先生對他評語很高,預估他今年九月定會通過鄉試,明年的春闈至少能考上二甲進士。

  他的預言,很是讓徐伍輝松了口氣。

  鐘凌笑著鼓勵他,遞給他一袋進士榜,上面每個餅干都印著「探花郎」,她誇口道:「什麼二甲進士,我怎麼看徐大哥都是一甲探花郎的命。」

  他問:「為什麼不是狀元、榜眼,而是探花郎?」

  她猛搖頭說:「不行,咱們做人要低調,壯元、榜眼太招人目光,萬一被皇帝招去當駙馬,我到哪裡再找個徐大哥嫁?」

  她的話讓他很開心,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問:「探花郎很低調嗎?」

  鐘凌說到做到,自從答應過徐伍輝後,每半個月到秀水村接弟弟時都會提早出門,先繞到徐家坐坐,和徐大娘說說話,只不過讓人很氣悶的是,幾乎每次都會遇見她的二堂姐。

  直到上一回沒見到她的身影,鐘凌還疑惑說:「她怎麼不來了?」

  徐伍輝說:「我恐嚇過我娘,說我每次見了她都會心浮氣躁,讀不下書,要是她害我沒考上,就得再等上三年。」

  他的恐嚇成功制止徐大娘和鐘子薇的感情交流。

  但不是徐伍輝來找會是誰呢?鐘凌走出廚房往前面鋪子走去,前腳才跨進去,就看見劉星堂和阿志,她趕緊快步上前,急急問:「老爺爺、阿志,你們怎麼來了?是嬸嬸的病更重了嗎?」

  阿志垂下頭,眼睛紅紅的,低聲說道:「小姐,我娘死了,房子被占了,想求小姐收留我和爺爺。」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身契,交給鐘凌。

  她看看祖孫兩人,嘆氣,把身契交還給阿志,說道:「爺爺、阿志,先進來吧!」

  小暖、小冰燒熱水給兩祖孫洗過澡,又做了簡單的飯菜讓兩人暖胃,小春和鐘凌急忙給兩人騰屋子,屋子裡全住滿人了,丫鬟們住的那幾間本就空間小,再教她們擠一擠也太過沒人性,鐘凌想了想,決定自己搬進她娘屋裡,把她的房間讓給劉爺爺和阿志,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後,鐘凌才把這對祖孫的遭遇說給母親知道。

  他們自己是吃過苦頭的,能幫人一把盧氏怎會不肯幫,於是兩祖孫住了下來。

  幾天後鐘子靜返家,他發現劉星堂和阿志都有一身好武功,悄悄地把這件事告訴姐姐了。鐘凌忖度再三,和劉星堂討論過後,決定讓阿志陪著鐘子靜住到先生家裡,她這是在替明年鋪路,如果鐘子靜那一劫還存在的話。

  鐘子靜和阿志兩人感情很好,在劉星堂的囑咐下,阿志負責每天盯鐘子靜練一套拳法,就算不能退敵,能夠強身也是好的。從此鐘子靜在每天早起念書之前,養成練一個時辰武功的習慣。

  至於劉星堂,他建議鐘凌買一輛馬車,不但可以往返秀水村運載牛乳、奶油、雞蛋,也可以把鋪裡賣不完的東西賣到別的城裡。

  這段時間生意清減些,確實可以這麼做,但過了秋後,生意會漸漸好轉,就不能供應別的鋪子了,就怕契約一簽訂,到時沒有足夠的人手,何況去年的禮盒今年還要大推呢。

  劉星堂說:「那就別簽約,用零賣的方式,把咱們多做的壓點價拿出去賣。」

  鐘凌覺得可行,便每天和劉星堂載著糖果餅干到鄰縣賣。這一來一往得花上三個時辰,因此鐘凌得起早睡晚,短短兩個月,圓圓的下巴尖了,更顯得兩顆眼睛大得驚人。

  這天清晨,她和劉星堂把貨品擺進馬車裡,六月天了,天氣太熱,她在馬車裡坐不住,索性換上男裝,坐在劉星堂身旁。

  也沒見劉爺爺有什麼大動作,手腕輕輕一揮,馬鞭便俐落地催動黑馬,馬車穩穩地駛向前去。

  「劉爺爺,我看過一本小說,裡頭有一段描述武功高強的人,說她手腕輕輕一催就能揮動馬鞭,就像劉爺爺這樣,爺爺的武功很高強嗎?」她講的是陶紅英,九難師太還在當長平公主時的宮女,後來韋小寶認的姑姑。

  劉星堂微微一笑。是啊!當時年輕氣盛,到處找人比試,企圖稱霸武林,奪得天下第一的名號,誰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招惹了不少人,引得幾幫人聯手追殺,他的眼睛差點兒沒了,手斷了,那刻他才曉得什麼狗屁天下第一,能夠活命才是真的。

  從此改名換姓,退隱江湖,不再逞凶鬥狠。

  他日日修習內功,倒不是想再回到當年風光時,只是想要保命,想在惡霸欺上頭時嚇嚇人。不過對於那些覬覦自家土地之人,他忍住不動手是因為不想招惹無窮後患,那些當官的手段多,要是惹上官非,害孫子亡命天涯就不好了。

  阿志那孩子根骨好,他想過讓他去考個武狀元,卻又擔心現在朝廷之爭日盛,怕將來阿志投軍會遭牽連,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當個默默無聞的販夫走卒。

  「劉爺爺,你怎麼不說話,不會是被我猜中了吧,爺爺是武林盟主?」說著,鐘凌雙眼放光,臉上的笑怎麼也關不住。

  「我這身武功哪能稱得上武林盟主,光是比你那個賀大哥就不知道輸多少。」

  賀澧……對哦,差點兒忘記,二伯父詐財那日,她就發現他和阿六哥哥都有武功,只是當時情況混亂,又被徐伍輝罵一頓,竟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

  所以她可不可以推論,因為他武功好,身邊還有個阿六,他定會遠離危險、平安返回?

  笑開顏,她喜歡這個推論。

  「丫頭,賀公子對你很好。」

  「你怎麼知道?你不過見過賀大哥一面。」

  「那天他和我一起離開你家,他發覺我有武功,讓我日後來投你為主,護你一家安全。」

  後來他葬了媳婦,帶著孫子進城,憑著賀澧給的玉牌找到項管事,許多當日賀澧沒說的話,項管事全講了。

  賀澧希望他護鐘子芳一家,希望他對她保密金日昌賭坊之事,希望他每月都投書一封,細述鐘家母子身邊發生的大小事,並允諾以阿志的日後前程作為交換。

  這是多此一舉了,江湖人受人點滴、湧泉相報,鐘子芳兩次救急,就算沒有賀澧的承諾,他也考慮投身到她手下,還了此恩。

  「你說賀大哥他……」他連這個都替自己想到了,那麼周大人的引薦有沒有賀大哥的手筆?

  沒錯,若是周大人自己的意思,那麼他更該引薦的不應該是徐大哥嗎?怎麼看,他都比阿靜更像個人才。

  有沒有可能,周大人只是個幌子,是先生找上周大人,托他做中人?那麼誰能請得動退休宰相?貴氣男?是賀澧求他幫的忙?

  一堆問號敲著她的腦袋,鐘凌只是胡思亂想,卻沒想到層層推敲竟讓她給推出七、八分真相。

  「他說你會是個好主子。」

  鐘凌苦了眉頭,他事事都幫她想到,而她明知道結局,卻無法助他什麼,他們這對朋友只有她在占他的便宜。「我和賀大哥是很好的朋友。」她咬唇低聲道。

  「只是朋友?」劉星堂反問。

  「不然呢?」

  是啊,她已經和人訂親,將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就算賀澧有再多的心思,也與她無關。

  劉星堂點點頭,同意道:「是,只是朋友。」

  進了港縣,劉星堂駕著馬車,熟門熟路地前往這些日子打過交道的商鋪。

  「劉爺爺,每次想問都忘記,您似乎對港縣很熟,以前住過這裡嗎?」

  「對,住了幾十年,哪條街、哪個巷子都摸得熟透。」

  「這裡離井風城挺遠的,您那一籠子雞,干麼拿那麼遠去賣?」

  「當初東拼西湊,想把借的銀子給還了,哪知道人家打的算盤不是要我們還錢,而是想要圖謀我們家那片山林地。一開始不知道,把獵來的狐狸、獐子拿到縣城裡賣,沒想到走到哪兒、場子被砸到哪兒,到最後只好賤賣,於是日子越過越艱難,別說還上銀子,就是連媳婦的藥也買不起。

  「那回是迫不得已,才會一路迢迢跑到井風城去賣,天還沒亮,我和阿志頂著寒風、餓著肚子,帶著家裡最後的兩只雞和一窩小雞去擺攤,沒想到去得遲了,找不到攤位,硬是擠半天才弄出一小塊地,誰知道雞被踩,阿志一時氣不過,才會……老頭子欠小姐一句對不住。」

  原來如此,是又餓又累,委屈極了,才會打那一棍子吧,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不是那棍子,也許他們到現在還無法搬進城裡。

  「阿志武功不錯,那日也是手下留情了,爺爺,您以後別喊我小姐,聽著別扭,不如爺爺認下我這個孫女,以後阿志就是我的弟弟,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好不?」她親親熱熱地提議道。

  聽見鐘凌這話,劉星堂深感意外,「小姐這樣,讓老頭子怎麼過意得去?」

  「爺爺看不上阿芳,不肯認我這個小孫女嗎?」她鼓起腮幫子裝萌。

  「什麼話、胡說!小姐這般人品,誰能看不上?」

  「既然如此,爺爺就別小姐小姐的喊,叫我一聲丫頭還是阿芳,才順耳呢。人生相逢自是有緣,爺爺和阿芳的緣分早在去年就定下了,否則阿志為什麼會一棒子打上四哥哥?否則爺爺怎就信了阿芳,肯到秀水村求助?既然命蓮把咱們拴在一起,為什麼不順水推舟?」

  劉星堂不是小氣之人,聽了她這番話,笑了,他摸摸鐘凌的頭說道:「知道了,丫頭!以後有什麼事給爺爺說,爺爺雖然年紀大,但還有幾分本事,別什麼委屈都往心裡憋。」

  「是啊,從今以後,我可是有爺爺護著的人呢。」

  劉星堂忍不住滿臉笑意,他現在也是有孫女可以撒嬌的長輩了。

  鐘凌又問:「爺爺,那些人為什麼要圖謀你家的山林地?」

  那裡有玉礦?地底下蘊藏豐富的煤鐵銅礦?既然如此,用筆銀子買下啊,干麼躲躲藏藏非要把人給逼到沒路走?

  「說是要在那片地上挖溫泉眼,可以治百病的。」

  「真有溫泉?」

  「才怪,老頭子在那裡住了十幾年,哪有那種東西。」

  「知道是誰要的嗎?」

  「聽說是皇後的娘家人。」那是他潛入知府衙門偷聽到的。

  鐘凌對朝堂事所知不多,可了不起的皇後娘家人,她倒是略有耳聞。

  聽說莊家人權柄大過天,皇帝要用誰還得經過老丈人同意,一個皇帝做到這樣,也算窩囊了。

  「既是皇後的娘家人,有得是錢,多給爺爺一點錢不就得了,何必弄得像見不得人似的?」

  「吃這悶虧的不只有老頭子,住在那座山的鄰居都……」他嘆氣,續道:「走的走、散的散,前幾日想回去遷兒子的墳地,卻發現被圈圍起來,幾個江湖人看守著,誰也進不去。」

  果然是想做見不得人的事,否則用手下兵將就行了,何必雇用江湖人,這莊家人是想做什麼啊,女兒都已經當到皇後了還不滿足,難不成想要更高位兒?

  皇後之上……鐘凌倒抽氣。哇塞,不會吧!心這麼大,難道皇帝是吃素的,能讓他們為所欲為?

  不像,弟弟受潛山先生教導後,幾次提到當今皇上的種種施政與作為,不像個昏庸愚昧的啊。

  「爺爺別煩,月盈則虧,這世間還有公道,不會縱著那些壞人為所欲為。就算老天爺不管,還有皇上呢,還有千千萬萬對百姓朝廷有抱負的能人,有他們在,就會有人幫爺爺向那些惡人討回公道。」

  劉星堂被她的話說笑了。

  「小丫頭對這朝堂還真有信心。」一輛馬車從後頭跟上,車簾挑起,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大叔隔著窗說話。

  鐘凌朝對方望去,那人眉目雖是舒展,卻隱含著一股不容人挑戰的威嚴,清晨的日光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線條,但她還是覺得此人屬於……「生人勿近」那類。

  不管他的身分如何,光看他車駕前前後後幾個看起來很「武林盟主」的男人,就知道他出身不凡。

  她還在打量對方呢,那人「啪」的一聲,打開扇子,扇過幾下,金黃色扇面亮了出來。

  金黃色?哪個人可以用這種顏色,她再沒知識水准,也猜出大叔是何方人士,心一抖,她的腳也跟著抖起來,自己的運氣也未免太好,賣一趟糖果都能碰到大咖。

  鐘凌深吸一口氣,挑起下巴,微笑道:「哪個國家的百姓不對朝堂有信心?何況我日子過得舒服,自然對朝廷心存感激。」

  「百姓日子過得好,就會對朝廷心存感激?」

  「當然,百姓求的不過是安居樂業、日子過得和美,能順心遂意自會謝天、謝地、謝皇上;相反地,如果朝廷年年加稅,百姓口袋的銀子被掏空,吃完這一頓沒了下一頓,誰能不心生埋怨?

  「百姓根本不在乎誰當頭,只要能帶著百姓過好日子,就會受到推崇。當今朝堂到底好不好?說實話,我還真不明白,只曉得裡正伯伯、村裡的叔叔爺爺交口贊揚,直說現在的日子比起祖輩那幾代是越過越好了,哥哥弟弟們都能上學堂念書,日後有機會當官。所以我就曉得,這皇帝定是個好的。」

  她的馬屁捧得微服出巡的皇帝樂呵呵地,笑個不停,問:「小丫頭是哪裡人?」

  「老家在秀水村,不過這兩年日子過得好了,在井風城租一間鋪子做生意。」

  「家裡做什麼生意?」

  「賣糖果餅干,大叔,您想不想吃一點?」

  「好啊!」

  鐘凌讓劉星堂停下車,轉到車廂裡,拿一堆牛軋糖和手工餅干,一個樣貌斯文的男人走過來接了,遞給她一錠金元寶,鐘凌笑盈盈地道聲謝謝。

  車駕離開,鐘凌緊繃的肩膀這才松下來,她長長地吐口氣,一摸額頭,才發覺自己驚出滿身汗。

  直到對方的車子離得夠遠了,劉星堂才低聲道:「丫頭,那人身分不簡單。」跟在車駕前後的那群侍衛,一個個都是武功高強的能人。

  「何止不簡單,沒猜錯的話,馬車裡的那位大叔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鐘凌壓低嗓音說。

  劉星堂驚詫,誰想得到今日出門會有這番際遇。「幸好沒說錯話。」

  「是啊!」不但沒說錯,還把馬屁捧得恰恰好,開心的摸了摸手上的金元寶,不過,這種好運還是別再來了吧!

  一個月後,這件事透過金日昌的人手傳進京城,賀澧將信反覆看了又看,笑容更盛。那丫頭果然有能耐,就算沒有他,一樣可以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上官肇陽一把奪走他手上的信,低頭看過,失笑,「不會吧,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父皇遇見的那個有趣丫頭竟然是她?!」這事父皇前兩天才拿來當笑話,說給幾個兒子聽。

  「你確定?」

  「信上不是有寫嗎?那丫頭都看出來了,劉老頭也不差,他看出風、雲、雷、電的身手,也看見馬車上的雲紋雕刻,那馬車可是我外祖家的。」

  賀澧微笑。那丫頭總是語出驚人。

  「怎麼,還不給人家寫信?當初你要進京,人家可是哭鼻子了。」上官肇陽用手肘推賀澧一把。

  「局勢不明,何必害小丫頭。」眼瞼垂下,蓋住他的心思。

  「你就是想太多,一封信能害得了誰?」

  「不多想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

  「如果你少想一點,當初會找上我、向我求救,就不會在那個鄉下野地過那麼多年。」

  「那時,你也是自身難保。」何況那時,乳母相信想殺害自己的,不是旁人就是皇帝。

  賀澧輕哂,沒了一把大胡子遮掩,可用傾國傾城來形容的美艷容貌因他這個笑讓人花了眼,上官肇陽搖頭嘆氣,這麼好看的男人讓滿府的女人都失了顏色。

  他是壽王世子,曾經。

  他的母妃與壽王上官紹是青梅竹馬,相伴長大,成親後夫妻感情甚篤,直到那個事件發生。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麼起的頭,只曉得謠言傳開的時候,壽王的外室、呂尚書庶女已經懷有身孕,事情鬧大,上官紹不得不把人納回家裡來,這件事在壽王妃心裡劃下傷痕,導致夫妻失和,壽王妃一度請求和離。

  但兩人是先皇賜的婚,怎麼能夠和離?何況上官紹正深受皇恩,王妃娘家怎麼也不肯失去這門親,於是逼著女兒和女婿和好。

  後來外人並不知道兩夫妻是怎麼解開心結,但在呂側妃生下庶長子上官肇平的同時,壽王妃也懷上孩子,十月懷胎後上官肇澧出生,從此種種陰謀、樁樁詭計,輪番在壽王妃和上官肇澧身上演出。

  上官肇澧八歲那年,一場詭異的病帶走了壽王妃,當時上官紹正在邊疆打仗,謠言卻在王府裡傳開。

  謠言道:呂側妃是皇帝的女人,上官肇平是皇上的私生子,日後壽王爵位,必定會傳給庶子。

  可祖宗禮法一代代傳下,爵位傳嫡不傳庶,除非沒有嫡子,否則庶出子女絕無機會承襲爵位,換言之要周全上官肇平的唯一辦法,就是賜死上官肇澧。

  消息傳出,上官肇澧的乳母鄭氏心驚膽顫,旁人不敢加害壽王世子,因為壽王深得皇帝看重,但如果下手的那個人是皇上,如果皇帝想為自己的私生子掃除障礙……

  一天,假戰報傳回王府——壽王戰敗身亡。

  全心護主的鄭氏聞訊心驚,沒了王爺,再加上呂側妃以及皇帝的私心,小主子還有命在?於是漏夜催著上官肇澧逃跑。

  上官肇澧曾想去投靠上官肇陽,但如果上官肇平真的是皇帝的兒子,此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後來呂側妃發現上官肇澧失蹤,抓住鄭氏,在她身上施與種種酷刑,企圖逼問上官肇澧去向,鄭氏寧死不屈。

  幾天後,王府池塘浮起兩具屍體,在水裡浸泡多日,撈出來已是面目全非,鄭氏倒很好認,她曾經斷了一截小指,而男童身著世子爺服飾,經身邊大丫頭指認腰間佩環,確定這一大一小是失蹤多日的壽王世子以及乳母。

  此事上奏朝廷,皇帝深感痛心。

  幾個月後,壽王凱旋歸來,皇帝龍心大悅,大肆賞賜,這本來是榮耀門楣的好事,卻不料上官紹聽到妻死子喪的消息,情緒激動,竟然中風了,從此臥床不起,長達十二年之久。

  另一頭,呂側妃雖已設計了壽王世子已死一事,但她仍是不放心出逃在外的上官肇澧,生怕某日他重返京城,一個將要入袋的親王爵位又被人奪去,因此接連派幾撥人尋找暗殺,最後一次,上官肇澧身中數刀,摔入深谷。

  殺手完成任務返京覆命,鏟除上官肇澧,呂側妃終於可以高枕無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呂側妃算不到上官肇澧命不該絕,更算不到他運氣好,竟能遇著隱世高人,教他讀書,傳他一身武藝。

  隱世高人姓賀名非,不但文武全才,也擅長命理、術算,他有個痛失愛子、成日瘋瘋癲癲的妻子喬氏,救了上官肇澧之後,在他身上找到一塊刻著「澧」字的玉佩,便為他取名賀澧。

  賀澧的傷是喬氏親手照料的,她自小習醫,外號醫仙,在沒有生病之前,醫術極其高明,連太醫院都想招攬。

  有賀澧在身邊安慰,喬氏的病一天比一天好,在她痊愈後,賀非帶著妻子和賀澧遷居秀水村。此時的賀澧記不得前塵往事,他認定賀非和喬氏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就這樣,一家三口平平靜靜地生活了好幾年。

  直到被童年摯友上官肇陽尋獲,賀澧才拾起丟失的過去。

  事實禁不起光陰的推敲,多年來上官紹臥病在床,而上官肇平越長越像壽王的庶弟,當年壽王養的是誰家的兒子,幾乎水落石出,要不是上官肇陽把賀澧的話給傳回去,到現在皇帝還不曉得自己替上官宇背了個大黑鍋。

  呂家以這種方式,想助上官宇、上官肇平奪得爵位,取得壽王的兵權,卻沒想他們料准所有事,獨獨沒算到聖心所向,皇帝與壽王這對堂兄弟自小便情誼深厚,只要他活著的一天,皇帝就不會把爵位給別人。

  而呂尚書早就是大皇子的人馬,這些年,因為呂氏、上官宇和上官肇平,壽王府和皇後娘家早已緊緊綁在一起。

  「我父王還好嗎?」賀澧問。

  這一趟進京本為認親而來,他們計劃一舉將上官宇、呂家給拉下台,順便讓大皇子吃點癟,但皇帝阻止了,讓他們按兵不動,等待指示。

  「知道你還活著,皇叔不知道多高興呢,前兩天聽說還能下床走幾步。」

  幸虧當年父皇震怒,對呂側妃下旨,若壽王沒辦法恢復健康,親自走進朝堂請封世子,上官肇平就當一輩子的庶民好了。

  沒想到,竟是這話救了壽王的命,讓他一路苟活至今,只是哀莫大於心死,妻兒不在,他再不思振作。

  「我想回去看看。」

  「行,下次我去探望皇叔的時候,讓阿五幫你易容,隨我走一趟。不過,你別擔心王爺,父皇派御醫在他病榻前守著,聽說那個呂氏和上官肇平倒是作戲的高手,天天請安,在外頗得賢名。」

  「是想父親心死之余,對他們生出幾分感情吧?」如果父王不知道發生在妻兒身上的事,或許呂氏母子幾年下來的溫言軟語、溫良孝敬,能融化一個病人的心志,但如今……

  「他們想作戲,就讓他們演吧。」賀澧冷笑。

  「天底下怎麼就是會有人覺得,別人都分不出虛偽或真心?」

  「全當旁人是傻子,只有自己最聰明吧。」

  「說到真心,那丫頭對你娘倒是挺好的。」上官肇陽想起什麼似的說。

  「嗯。」想起鐘凌,那個風光霽月、再真誠不過的丫頭,賀澧的笑容擴大。

  「清風說她每次回村裡接弟弟回家,都會先繞過去陪你娘聊天說話,還會偷偷塞些銀兩給你娘身邊的丫頭,囑咐她們給你娘抓補藥,你娘可喜歡她了。」

  賀澧失笑,他娘是醫仙喬心,她自己的身子比誰都清楚,哪需要阿芳的叮囑。這次他進京,母親千般不舍,但也清楚他這個兒子非池中物,不可能一輩子隱居在鄉野莽林。臨行,他向母親承諾,待京中局勢明朗、危機盡除,會立刻接她進京。「誰都會喜歡阿芳的。」

  「那可不一定,徐伍輝的娘可不太中意她,日後肯定要給丫頭委屈受。」

  上官肇陽的話勾得他的眉頭皺上川字。「伍輝是個聰明的,他自會周旋。」他試著說服自己。

  「你確定?我要是你,不會輕易放手。」

  賀澧苦笑,不放手又如何,他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確定,憑什麼不放手?

  看著他那號表情,上官肇陽悶壞了。「你這家伙怎麼就這麼悲觀,好歹你有我、有父皇護著。」

  早些年他還不敢說大話,但這幾年,父皇漸漸看清莊家的真面目,他們的勝算較過去大上好幾倍了,真不曉得他在害怕什麼?

  肇澧苦笑,他不是怕,只是知道……知道那丫頭的夢不只是夢。

  過了盛暑,時序進入八月,唐軒的生意又慢慢好轉。

  過去幾個月,鐘凌常和劉星堂送貨到港縣的鋪子上賣,現在不必了,閑下來的時間,她一頭鑽進廚房裡鼓搗,想在過年前再大撈一筆,只是……去年的貴氣男還會出現嗎?

  她不喜歡他,總覺得在他身上嗅到危險,可現在她又希望他能出現,因為貴氣男的另一端牽系的是賀澧,是那個說話不算話,說要寄信卻杳無音信,又處處替她著想的賀大哥。

  他還好嗎?只身在外,有沒有人在乎他吃飽穿暖?有沒有人在他辛苦的時候為他送上幾顆甜心甜嘴的糖果?有沒有人嘲笑他的瘸腿?有沒有人欺負他沒背景、沒支柱?

  她是老二哲學的崇尚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為什麼他非要出門闖蕩,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比安全更重要?

  上次去先生家裡接弟弟,猶豫多時,她再也憋不住,當著弟弟的面問:「先生,真是周大人將阿靜舉薦給您的嗎?」

  許吉泰沒回答,只有一臉顏面神經受損似的愛笑不笑。

  她衝動了,又問:「如果不是周大人,更不可能是徐大哥,所以是賀大哥,還是那位不知道打哪裡來的上官公子對嗎?」

  話問出同時,她瞠大雙眼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

  他受到驚嚇了,瞳孔快速收縮,雖然片刻便恢復過來,卻欲蓋彌彰地刻意問一句,「賀大哥是誰?」

  他不問上官公子卻問賀大哥,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那天回家,想跟賀澧說話的念頭越來越盛,鐘凌猜想,自己一定有強迫症,非要他同意自己「平安就是福」的理念。

  她決定不等待,他不寫信回來,難道她就不能寫過去?

  於是她提筆,於是長篇大論,寫下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寫了想法、寫了態度、寫出這些日子生活中的瑣瑣碎碎,但每個瑣碎之後的延伸都是要提醒他,世間再美好的事物,沒有命就無福可享。

  她是個有控制欲的女人。

  鐘凌讓四哥哥回秀水村時,把信送到賀大娘家裡,她猜想,賀澧不給自己寫信,總不會不給自己的娘親寫信吧!

  那麼,他會回信嗎?就算只是簡短回一句「我收到信了,對不起,人各有志。」都好。

  至少代表他看過她的信。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三聲無奈,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服得了他?

  沒錯,她是有點矛盾,一方面對弟弟說:「有夢就去追,才不枉少年青春。」另一方面卻企圖阻止賀澧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如果有哪路神仙肯跳出來向她保證,他會平平安安,她舉雙手發誓,絕對不對他多說半句廢話。

  「阿芳,你好了嗎?」

  盧氏在屋外喚她,她們要一起回秀水村,因為徐伍輝將進京趕考,今天是去送行的。

  不管周大人或潛山先生都看好他,認為他此行必中,中舉後,他將會留在京裡,等待明年三月的會試及四月的殿試,再見面恐怕是明年五月過後的事了。

  知道她女紅不精,母親幫著縫了幾套衣服、納幾雙鞋,准備用她的名義送出去,舍不得吃穿的母親還拿出一百兩銀子紅封,打算交給徐大哥。

  鐘凌沒有阻止,徐家家境雖然不差,但依徐大娘儉吝的性情,舍得拿出幾十兩就很了不起了,但出門在外,沒人幫著,只能靠銀錢為膽,多帶些,總沒錯。

  「我好了。」鐘凌走出門外,笑盈盈地看著母親。

  盧氏對女兒很滿意,阿芳是越長越標致了,不只容顏五官,便是氣度也不是旁人可以媲美的,她是天生的大家閨秀,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站著,那份氣韻便是任誰也遮掩不去。

  「快走吧,要是晚了見不著人,阿芳心裡不知道要怎樣懊惱呢。」盧氏取笑她。

  鐘凌大大方方地接過母親手上的包袱,勾起她的手,母女倆一路往外走,她邊走便說道:「瞧娘說的,最晚明年五月就能見到面了,咱們生意忙,時間一眨眼就過去,哪有那麼多的懊惱?」

  盧氏笑而不語。這孩子是不開竅呢,還是把心事藏得好?

  前些天聽阿文說:「阿薇丫頭為著伍輝要進京,熬夜縫衣納鞋,還哭紅了一雙眼睛。」

  唉,那丫頭怎麼就認定了呢?是徐家大娘應承她什麼嗎?

  劉星堂已經趕著馬車等在鋪子前,鐘凌扶盧氏上馬車後,自己也跟著進去,兩人坐穩,劉星堂「吁」的一聲,馬車慢慢前行。

  「阿芳,你真的喜歡伍輝嗎?」

  「嗯,喜歡。」鐘凌點頭,她想自己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男人了。

  「如果他當官之後,想娶三妻四妾呢?」

  見母親這般憂心忡忡,她想,娘知道鐘子薇的事了,但她並不擔心,徐大哥的承諾她還收著呢。

  因此她的口氣無限大,笑咪咪回道:「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行啊!他三妻四妾,我便五夫六郎,看誰硬得過誰?」

  「聽聽這丫頭說什麼傻話,男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那是肩負著開枝散葉的大道理,女子只能從一而終,恪守婦道。」盧氏擰了女兒的臉頰一把,瞪她亂說話。

  「娘,這話不對。您想想,本來徐伯父和徐大娘在爹過世時,便斷了與咱們家的關系,只差沒敲鑼打鼓到處提醒,當年兩家的口頭約定不算數,可後來怎麼又尋上門,重提當年婚事,不就是知道我挺會掙錢的嗎?

  「徐大娘可是好盤算呢,就算徐大哥考上進士,當個七品縣令,一個月俸給有多少?了不起十兩銀子,比咱們給四哥哥的可多不到哪裡。如果娶我進門,鋪子多開上幾間,穿金戴銀的日子指日可待,徐大哥當官是贏在面子上,娶我進門才是贏在骨子裡。」

  「說大話。」盧氏被女兒逗笑了,可……贏在骨子裡?!不是再真確不過的話嗎?

  「哪是大話,是真真確確的事兒,那些王公大臣,人家有本事,打出生就銜了根金湯匙,愛娶幾個就娶幾個,反正養得起嘛!但徐大哥可養不起,要我賺錢幫他養小妾?那是想也別想的事,自己的玩物自己養,到時,徐大娘可舍得拿銀兩出來幫著養?既然舍不得,那些有的沒的主意就甭打了。」

  「這是你的打算,難不成徐家就沒有他們的想法?出嫁從夫,你賺的自然全歸夫家。」

  「那我不賺了,行不!唐軒是用阿靜的名字開的,日後弟弟肯‘接濟’我多少銀兩,還得看他姐夫對姐姐是什麼態度。」

  「滿口胡話,唐軒要是沒陪嫁過去,徐家肯讓你進門才怪。」

  「如果少了這筆嫁妝便不讓我進門,那還結這門親事,我就真是個傻子了。娘,你女兒好歹眉是眉、眼是眼,站出去也還算出挑,怎麼可能搞到沒嫁妝就沒人要的地步?」

  「若真有那麼一天呢?」

  「那就甭嫁了。」

  「嫁不成伍輝,阿芳不傷心嗎?」

  認識徐家十幾年,徐家長輩是什麼模樣,她能不知道?只是丈夫太看重伍輝這孩子,相信他的心志品性,認定他會是女兒的好歸宿,當初她不曾多想,相信有丈夫在的娘家可以替女兒撐腰,如今,她不確定了……

  見盧氏這模樣,鐘凌撒嬌地抱住她,低聲道:「娘,我喜歡徐大哥,他聰明能干,真心對女兒好,他說過的,只要女兒一個就夠了,我信他的,相信他是說到做到、重視承諾的男子漢。

  「但如果真有那天,我會傷心難受,會想盡辦法離開他,或許會忿忿不平,質疑天底下男子有沒有真感情,或許會鬧上幾天,哭天搶地,但不至於去死,因為我做不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不重視我,我還有娘、阿靜、爺爺、堂哥……一堆看重我、疼愛我的人,於我而言,他重要,你們也一樣重要。

  「總之娘別為我擔心,我真的相信,我不會讓自己活得委屈。」

  這番話說得透澈,把盧氏所有的擔憂懷疑消彌了,摟過女兒,輕拍她的背,像她小時候那樣。

  嘴角一抹笑,盧氏說:「是娘多慮了,娘信你,也相信伍輝。」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五章 變成孤兒

  嘴巴說相信,可是看到鐘子薇哭紅一雙核桃眼,拿徐伍輝當自己老公盯著的模樣,鐘凌心裡還是不舒服的,不過分離在即,她不想為這種事情生氣。

  徐大娘看到盧氏拿出來的一百兩銀票,眼睛瞬間綻放光芒,兩千瓦的電力電得鐘凌全身起顫栗。

  徐伍輝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交代的話早已寫成厚厚的一封信,但口頭上還是不免一再叮囑,鐘凌點頭,全應下了。

  送走徐伍輝,徐大娘積極留客,連鐘子薇也拿徐家當自己家裡似的,拉著盧氏勸說道:「小嬸嬸,一起進來吃個便飯嘛,現在趕回城裡太晚了。」

  鐘凌心裡冷笑,不肯應她,倒是對徐大娘說:「大娘,這些天鋪子裡忙著呢,生意好,東西賣得快,我和娘想早點回去,多做幾爐餅干。」

  聽見賺錢的事兒,徐大娘連忙點頭,「這話說得是,做生意重要,可生意這麼忙,忙得過來嗎?要不,讓子薇去幫幫忙,我看她也是個心靈手巧的,有她在,你也可以輕省些。」

  「大娘不知道,越是忙越不能用生手,連小夏這個熟手,前兩天還烤壞一爐餅呢,害鋪子裡差點兒交不出貨,契約上載明,時間到了交不出貨,得賠上十倍銀子,這會兒人人都忙得腳跟打上後腦杓,誰有空教導二堂姐,就怕她一去,忙沒幫上還得賠錢,也不知道二堂姐有多少嫁妝能賠。」

  腦子一轉,她不確定這話是鐘子薇說動徐大娘的,還是徐大娘自己的計量?想偷學上一招兩招和她打擂台?門兒都沒有!

  鐘凌瞄一眼鐘子薇,她紅著眼,一臉的楚楚可憐,好像被她欺負得多凶似的。唉,怎麼哪個年代都有吃人不吐骨頭的小白花?

  徐大娘尷尬地干笑兩聲,說道:「講什麼話嘛,同是姐妹,談賠錢太傷感情。」

  「親兄弟明算帳嘛,對誰我都是這樣的,不信?徐大娘可以去問問我家大伯母,我可有因為四哥哥是自己人,生意差時欠過他一兩半兩月銀的。」

  鐘凌偏過頭打量著鐘子薇,見她輕扯徐大娘的衣服猛搖頭,委屈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哇哩咧,當她的面就算計起來,背著她還得了,她不出手料理,是因為沒把鐘子薇當一盤菜,這會兒在徐大娘面前給她穿小鞋,當她沒眼沒耳沒腦子嗎?鐘凌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看她的黛玉葬花能唱多久。

  鐘子芳那表情實在教人看不過眼,每次要她答應點小事,她滑不溜丟的,幾句話就把事情給轉開,什麼話都不肯應承,還真當自己是大老板了?對著自己這個未來的婆婆不小意奉承、體貼溫柔就罷了,還敢當著自己的面給二堂姐難堪,日後進了門,還尊不尊重她這個婆婆啊?

  不行,要是沒把她給壓下去,日後別說逼出她手裡的銀子,恐怕自己還得瞧著她的臉色過活。

  徐大娘揚起嗓子,說道:「哎呦,你這丫頭,性子怎麼這麼擰,你二姐姐不過是好心,想給你幫把手,怎麼就牽扯出這麼一堆?你們兩個可得好好相處,日後是要進了同一個門,得分工合作、同心齊力……」

  徐大娘這話把鐘凌給惹毛了。

  她們私底下的小動作,她假裝沒看見便罷,反正徐大哥沒把鐘子薇放在心上,可他人才走,就想把事情往明面上擺?那也得她肯啊。

  「大娘這是什麼話?什麼進同一個門?我可沒聽徐大哥提過這件事,難道是二堂姐要嫁給公公,當咱們家的姨娘?大娘,您這也太賢慧大度了,成天風吹雨淋的掙幾個錢養家、養孩子多不容易,還肯給伯父養小妾……」

  「你說什麼?!子薇是要給伍輝做妾的,我已和你二伯母說好,以後你們姐妹得好好服侍伍輝……」

  「徐大哥要娶妾?」

  「那自然,日後他是要當官的,哪個大官不是三妻四妾?」

  「大娘說得好,確實有許多大官是三妻四妾,可問題是,就算徐大哥考上狀元也得從七品小官慢慢混啊,徐家又不是皇親國戚,等做到大官恐怕也得二、三十年後的事,二堂姐能等這麼久嗎?就算二堂姐能等,恐怕到時候徐大哥也瞧她不上眼了。

  「所謂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要花同樣的銀子怎麼也得替徐大哥納個十四、五歲水嫩嫩的小丫頭,怎能娶個鶴發雞皮的老女人呢?」

  鐘凌痞痞地應著,眼睛往鐘子薇身上一勾,這年頭,氣死人不必償命的。

  「哇」的一聲,鐘子薇再也忍不住,嚶嚶啜泣起來,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看得鐘凌一陣陣惡心。

  徐大娘哪能放任鐘凌這樣囂張。還沒嫁進門呢就敢這樣,往後阿芳進了門,徐家還有她這婆婆立足的地方?

  「說到底,你就是個妒婦,你不肯讓伍輝納妾!」

  「大娘說笑了,阿芳哪有不肯,只要徐大哥想納妾,一個、三個、五個……再多個,我都給納進來,只是大娘得掂量掂量,十兩銀子的月銀能養幾個小妾?都拿去養小妾了,拿什麼養父母和弟弟妹妹?何況連鄉試都還沒有過呢,十兩銀子還不曉得在哪裡飛,就打算起侍妾的問題,大娘會不會想太多?」

  「你、你這種女子……」

  「徐家娶不起嗎?沒關系,我回去就讓人把徐大哥的庚帖送回來,也麻煩大娘把我的庚帖找出來,咱們就當沒這回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們也害怕高攀了徐家呢。」

  臉上笑著,心裡卻是氣到不行,反正她明白得很,徐大哥說的才算數。

  她再不看徐大娘和鐘子薇一眼,轉身走到母親和劉爺爺身邊,又回身屈膝,笑道:「徐太太、徐老爺,我和我娘還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在車上,鐘凌半句話不說,心裡憋悶得很,雖然早已猜著,人家盤算著拿她當免費菲佣,掙銀子、給徐家開枝散葉;雖然很清楚,那不過是徐大娘的一相情願,徐大哥不會讓她順心遂意。

  但鑼對鑼、鼓對鼓,正面敲過,心裡究竟不舒服。

  盧氏從沒見過女兒臉色這麼臭,也隱約知道方才徐大娘拉著女兒說話,肯定是狗嘴吐不出像牙來,可……心疼吶。

  盧氏憂心問:「阿芳,你怎麼了?」

  「娘,沒事,您別擔心。」

  「不教我擔心,還擺出這副臉色?」

  鐘凌回神,摸摸自己的臉,「很臭嗎?」

  盧氏正想回她幾句,卻沒想到突然聽見一陣馬鳴,車子猛地停下,母女倆來不及反應,撞到一塊兒。

  鐘凌揉揉發疼的額頭,見母親痛得整張臉全皺在一塊兒了,肯定是撞得狠了。

  「娘……」

  話沒來得及說出,她們同時聽到劉星堂一聲斥喝——

  「你們要做什麼?」

  「要命的,就給我滾遠點!」粗嗄的聲音響起,下一刻便聽見拳腳對戰的聲響,鐘凌聞聲心驚,打開車簾想看看外頭什麼狀況,可是有人動作比她更快,一把將車簾掀起。

  「你們是誰?」鐘凌急忙將母親護在身後。

  表情猥瑣的大漢看了看鐘凌,再望一眼她身後的盧氏,涎著臉笑起來。

  真是美得讓人心頭發癢啊,難怪人家念念不忘,這樣一副好皮相,當寡婦太可惜。不過這小丫頭也是個美人,不如……抓一個是抓,抓兩個也是抓,如果人家不要小的,那就美了他們這群弟兄也無妨。

  想著,他眼底流露出淫邪目光。

  鐘凌不是個孩子,能不知道對方在打什麼主意?眼睛四下轉動,她企圖在車廂裡找到能反擊的器具。

  倏地,腕間一緊,她被扯落馬車,還來不及驚呼,整個人已經跌落地面,背部直接著地,五腑六髒瞬間像移了位,痛得眼冒金星,腦子一片空白。

  那人扯下她後,又往車子裡頭抓盧氏。

  盧氏拳打腳踢、嘶聲大喊救命,鐘凌顧不得疼痛,連忙翻身站起,她看見不遠處有根粗枯枝,飛身撲上前抓起,回身就往那男子後腦劈去。

  她用盡全力了,可惜年紀小、力氣弱,這一砸沒把人弄暈,反惹得對方大怒,他丟下盧氏,轉身朝鐘凌走來。

  鐘凌沒有打架經驗,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對方步步進逼,她轉眼望向劉星堂。

  劉星堂正與五、六個賊匪纏鬥,許是對方沒料到一個老頭子竟會有這麼好的身手,一開始疏忽大意,有兩個人著了道。

  賊人臉上無光,他們拐著腿、抽出刀,伙同其他人包抄劉星堂。眼下情況緊急,劉星堂自顧不暇,哪有余力救她們母女。

  鐘凌知道,不能指望劉爺爺,她只能自救!

  才這樣想著,下一瞬,她手上的枯木就被對方抓住,一陣拉扯,鐘凌失手,枯木被奪。

  「一個小丫頭也敢暗算爺,命都不要了嗎?」賊人怒吼。

  像是要給鐘凌一點教訓似的,他抓住她的脖子,鐵箍似的大掌收縮,捏得她吸不著空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神智一點一點地喪失。

  盧氏狂奔過來,揪住惡賊的衣領拚命捶打,可那點力氣哪能奈何得了對方?

  母親哭喊嘶叫的面容讓鐘凌恢復些許神智,她重重咬了下唇,藉由疼痛提醒自己不能暈過去。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與反應,她一勾腳,用膝蓋攻擊對方的下體。

  惡賊吃痛,彎身護住下半身,鐘凌的頸子被松開,新鮮空氣大量湧入,她一邊貪婪地吸著空氣一邊咳嗽,兩只眼睛狠狠地瞪著匪徒,一眨也不眨。

  待一陣疼痛過去,惡賊恨恨地朝鐘凌走去,凌厲的目光讓她心驚。

  鐘凌趕緊拖著身子往後縮,當對方快步走來,她放聲大叫,「娘,快逃……」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對方快她一步,他抬起腳猛地朝鐘凌胸口踹去——

  噗地,一口鮮血從她嘴裡噴出,她的身子像破布似的飛起來,重重地撞到身後的樹干。

  這下子,她失去所有知覺,連疼痛都感受不到,只有在閉上眼那刻,她看見一柄刀插進劉爺爺的腿……

  後腦一陣陣疼痛,鐘凌勉強睜開眼,看見鐘子靜坐在床邊。

  這裡是先生的家嗎?他們被救了嗎?太好了,沒事了……她松口氣,又緩緩閉上眼睛。

  沒事就好……她不怕劫難,只要沒事就好……

  「姐,你不要再睡了,你醒醒好嗎?」鐘子靜哽咽道。

  鐘凌苦笑,她也想醒啊,只是全身好痛哦,痛得她疲憊。「別怕,姐姐沒事,乖,再給姐姐睡一下就好……」

  鐘子靜乖巧地點點頭,不再擾她。

  只是兩滴微溫的淚水落在她的手臂上,弟弟的淚,教她心疼。

  很累,但是她必須睜開雙眼,看著雙眼紅腫的弟弟,她舔舔干涸的嘴唇,輕聲問:「劉爺爺的傷還好嗎?」

  「上過藥了,但還得休養十幾天才能好,大夫說,姐姐的傷更重。」

  「不怕的,姐姐是九命怪貓,會活得好好。阿靜,幫姐姐告訴大夫,千萬別省銀子,用最好的藥,爺爺年紀大了,身子得好好保養。」

  「阿靜知道,大夫是先生請的。」

  鐘凌點點頭,微笑,「阿靜,娘呢?娘傷得重嗎?」娘肯定也受傷了,否則她定會守在自己床邊寸步不離的。

  聽見姐姐的問話,鐘子靜再也忍不住恐懼,放聲大哭。「姐,娘被壞人擄走了。」

  鐘凌驚得想跳起來大叫,但是沒辦法,她的骨頭變成棉花,軟得撐不住她的任何動作,她能運用的只剩下腦子。

  所以不能慌亂,她必須好好想想。

  是綁票嗎?為什麼?他們得罪誰了?鐘子薇?可她沒買凶的本事吧,就算有,動作也沒那麼快,他們才剛離開徐家大門呢。

  那麼是二伯父?不可能,他更窮,上回鬧過那場,二伯母算是看透澈了,把幾文錢都守得死緊。

  不是得罪人,那麼,對方是要錢的吧?是看見唐軒生意不差,想撈一票嗎?

  「他們要錢嗎?我給!要多少我都給!是誰抓走娘,恐嚇信送來了嗎?阿靜,你跟他們說他們想要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把娘平安送回來……」口氣一急,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姐!」鐘子靜俯下身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先生已經派人去追查娘的下落,周大人也來過了,劉爺爺殺死了幾個人,他們是城裡的混混,等周大人找到其他同伙的,就可以問出母親的下落。姐,你別急。」

  聽見周大人和潛山先生插手,鐘凌松口氣,她用力咬住嘴唇,逼自己冷靜。「阿靜,快告訴我,當時是什麼情況?」

  「當時,劉爺爺拚著一口氣,把姐姐背回先生家裡,他全身淌著血,只說一句‘太太被劫’就暈了過去,剩下的事全是先生安排的,先生循著原路,發現咱們家的馬車倒在路旁,馬已經不見蹤影,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具屍體,就讓人請周大人過來。

  「劉爺爺到晚上就清醒了,這才告訴我們當時發生的事。他說兩個匪人抓住姐姐和娘,上馬揚長而去,劉爺爺腿受傷,追趕不及,臨時從地上撿起一把大刀朝其中一個惡賊背心射去,惡賊一刀斃命,姐姐也跟著摔下馬,等要再救娘時,惡賊已經失去蹤影。」

  「我昏迷幾天了?」

  「三天,大夫說……姐姐再不醒……」低下頭,他哽咽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不在了。

  鐘凌鼻酸,她的弟弟還這麼小,她必須堅強。

  像是在催眠自己似的,她不斷對自己說:「沒事的,有先生和周大人出面,娘很快就能從惡徒手裡救回來。」

  她一說再說,從不相信說到相信。。

  她必須說服自己相信,她努力了這麼久,沒道理失敗,沒道理功敗垂成,更沒道理到頭來做什麼都是枉費啊!所以娘會好好的,一定。

  鐘凌抹去他的淚,柔聲道:「好阿靜,姐姐會好起來,娘也會回來,我們會越過越好,姐姐承諾過你們的,對不對?」

  「對!」鐘子靜忍不住淚水,但還是用力點了頭。

  「姐姐很有能力,能給你們過好日子的對不對?」

  「對!」

  鐘凌在逼自己相信這只是偶發的意外同時,鐘子靜也逼自己相信姐姐,因為他必須有信心,不能崩潰。姐姐只剩下他了,他得像個男子漢!

  「姐姐說到做到,對不對?姐姐從來不騙人的,對不對?姐姐很厲害、很強大的,對不對?」

  一句句「對不對」,問得她鼻酸,也問得他自己淚流滿臉。

  阿志和許吉泰站在門口,看著兩姐弟相對淚垂,胸口漲漲的,說不清的疼痛在裡面四處流竄。

  許吉泰明白,鐘凌不是自誇,她是在提醒自己必須能干厲害又強大,因為接下來還有許多狀況等著她面對。

  他不禁輕嘆,那麼小的丫頭,有多強壯的肩膀可以承擔?

  第七天,周玉通終於追查到賊人下落,派出大批人馬圍捕。

  第十天,惡賊被抓到,鐘凌在小春、小夏的攙扶下認人。

  刑具祭出,惡賊松口,是李大戶用五百兩雇他們抓走盧氏。

  李大戶隨即被拘提到案,二十大板下去,什麼事全招了!

  當初他和鐘理設計陷害盧氏不成,反賠了一大筆銀子,他還不死心,又和鐘理合謀起來——李大戶欲奪盧氏為妾,他認為女人再強硬,馴服個幾次也就乖了,至於鐘理,他要的更多,既要能掙銀子的唐軒,又要能賣銀錢的鐘子芳、鐘子靜,沒有爹娘的小孩,理所當然歸伯父管。

  兩個人商議幾天,鐘理打包票,等唐軒入袋後,會歸還當初拿走的一千兩。

  所有的事全在他們的計劃內,卻沒料到,幫她們母女趕車的獨臂老頭居然有一身好武藝,還能殺得了人,泄露凶徒的身分,更沒料到盧氏如此貞烈,居然寧死不從。

  盧氏在洞房花燭夜裡,用一支簪子傷了李大戶後逃出喜房,可她再會逃,終究是個弱女子,怎能逃得出李家的高門大牆?被護院追上時,她目光充滿怨懟地望向眾人,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將那支簪子沒入自己胸口。

  她死了,李大戶怕了,決定毀屍滅跡,用布一裹,丟到秀水村後山山谷裡。

  真相出爐,周玉通派衙差到山谷尋找屍體,依著李大戶所道方向,找到用來裹盧氏屍體的棉布,上頭血跡斑斑,屍體已經不在了,周玉通沒放棄,命衙差到處找尋,翻遍每寸土地,最後在山洞裡找到一副殘缺骨骸。

  李元富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逼殺貞婦,判斬刑;鐘理三番兩次謀害弟妹,罪行可誅,但他沒有參與買凶過程,只判五十大板,不過在許吉泰的示意下,那五十大板打得分外結實,鐘理熬不過,死了。

  案子結束,消息在最後一刻,許吉泰才告訴兩姐弟。

  聽到這個訊息,鐘凌久久說不出話,她呆坐在床上,像是靈魂被人強行抽走似的,一動也不動。

  鐘凌傻了,鐘子靜也傻了,兩姐弟就這樣傻著,任由光陰從他們身上一寸寸滑過。

  許吉泰看著兩人,什麼規勸的話都說不出口,他再心疼也無法替他們疼,年紀還這麼小啊,以後日子要怎麼過?

  嘆氣,他轉身往外走。

  迎面,鐘家大房眾人走來,向他見禮後,在鐘子文的帶領下,鐘達、張氏、鐘子東等幾個兄弟走進鐘凌的屋裡。

  鐘凌的傷還沒好,大夫不允許她下床。

  這幾天,她乖乖待在床上卻是心急火燎,她逼自己耐心等待周大人找到母親,她不停勸說自己,鐘家的惡運已經結束,否極泰來,迎接他們的是光明前途,可,所有的說服到現在成為笑話。

  是她的錯,她大意了,明知道母親會命喪在秀水村,怎麼還讓娘回來?

  她怎麼可以忘記這個可惡的八月,怎麼能夠相信身體康健的母親,再不會因為王水木的虐待香消玉殯,這樣就沒事了?

  沒有王水木還有旁人啊!殘害母親的鐘家二房還在,可惡的李大戶也在,他們不是人、是殺千刀的畜生!

  是她的錯,如果她不要疏忽、如果她不要大意、如果她把惡運牢牢記住,那麼她就能避開所有災禍。

  上次她不是做得很好嗎?母親沒被害,害人的反倒害了自己。所以,是她錯了,是她害了娘,是她沒有遵守對鐘子芳的承諾,是她笨、她壞……

  無數的指責像千萬針,一下一下戳著她的頭、她的心、她的身子,千瘡百孔的她連哭都失卻力氣,罪惡感化成大錘,一下一下把她搗成爛泥,只剩下一顆破碎的心依然跳著扯著痛著。

  該死的自己,你沒本事就把身體還給鐘子芳啊!你憑什麼占據別人的身體、憑什麼阻斷人家重生的道路、憑什麼害死人家的娘?

  突地她抬起手,拚命捶打自己,失魂的鐘子靜頓時被她的舉動嚇壞,緊緊抓住她的手,更是一把抱住她,不允許她傷害自己。

  「姐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姐姐,你醒醒!」

  聽見鐘子靜的聲音,理智回籠,猛地,她一把抓住弟弟,急道:「阿靜,我們逃吧,我們跑得遠遠的,秀水村不是好地方,這裡很危險,爹死了、娘死了,接下來就要輪到我們了,我們逃走,好不好?」

  鐘子靜被她狂亂的目光嚇到,久久無法應聲。

  「你在說什麼?」鐘達一聲斥喝,驚得兩人回神。「這裡是你爺爺、你爹的故鄉,你要逃去哪裡?你和徐家的婚事定下,你已經是徐家的媳婦,你能逃去哪裡?你爹、你娘的死,怎麼可以怪到秀水村頭上,這裡住著多少戶人家,誰不是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他一句接過一句,罵得鐘凌無語。

  張氏見狀,連忙把丈夫拉開,一把抱住鐘凌和鐘子靜,道:「別嚇唬孩子,他們心裡已經夠苦了,哪還受得了你這頓好罵。」

  鐘子民走過來,拍拍鐘子靜的肩膀說:「弟弟、妹妹,別害怕,還有我們呢,爹和娘會替你們作主的。」

  鐘子南也道:「是啊,入土為安,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嬸嬸的後事給辦了,妹妹的傷還沒痊愈,這件事交給我們,我們會辦得周全。」

  鐘子文緊握鐘凌的雙肩,發誓似的說:「唐軒的事有我在,你不必擔心,你好好把身子養好,如果可以下床了,哥哥馬上過來接你回家。」

  「對,你們放心,一切有我們,那個殺千刀的鐘理居然這樣害你們,這門親戚咱不認了,明兒個我把銀子還給他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路上見著也裝不認識。」

  張氏說得義憤填膺,何嘗不是算計唐軒的營生,鐘子文覷母親一眼,心想:這事萬萬不能做,難道自家妹妹不維護著,還要貪她圖她?

  鐘達也瞪張氏一眼,「說那個做什麼,老二已經死了,你要不要把他挖起來鞭屍。」

  「是哦,死啦就一了百了,我可憐的小嬸子怎麼辦?多溫良和善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這口氣,我吞不下去!」

  耳邊許多聲音嗡嗡響著,鐘凌的心思又飄到遠方。

  所以昵?再努力,結果都一樣,那麼努力有什麼意思?不管她做再多,結論都是要看著母親、阿靜、賀大哥在自己眼前一個一個死去,那麼,她干麼要辛苦?如果結局無法改變,改變過程有什麼意義?

  不做了、不想了、不動了,就這樣吧,反正到最後都一樣,一、二、三、四、五、六……再六年就輪到她了呀。

  有什麼關系,誰規定穿越女都要混得風生水起?誰說穿越女都有天生優勢?她之所以穿越,不過是要見證一段無法改變的歷史罷了,不過是要向老天爺證明,人類再有能耐,也敵不過老天大筆一揮。

  突然間,她覺得好沒有意思,對將來,萬念俱灰。

  不顧還聚在屋裡的親人,她拉過棉被,側身躺下,她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尾地包住,黑暗籠罩了她的眼睛、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同一封信,賀澧看過數十遍。這個伶俐丫頭,還真是讓她找到聯系自己的法子,可……

  要給她回信嗎?

  他以為不見面,感情就會漸漸淡掉了,但她時不時托人回去看母親,時不時帶著糕點糖果去陪母親說話,她把對他的關心全放在母親身上了,他還能指望她的心淡掉?還能指望哪日自己的死訊傳到她耳裡,她能冷漠以對?

  如果不能指望,是不是……他就可以試著和她聯絡,反正哪天他不在了,她的身邊還會有個徐伍輝。

  想了幾天,他依然左右為難。

  打開信,再讀一回。

  ……再努力,田地裡也種不出千年人參,所以環境很重要。

  險者,生命雖然精彩,卻無法長泰,其實平凡有平凡的幸福,人生的快樂度取決的不是金銀美女,而是純真的心情……

  這丫頭是不是很有說服人的能耐?差一點點,他就想不顧一切地回到秀水村,當個平凡卻幸福的賀瘸子。

  一陣輕輕的敲叩聲,賀澧不滿思緒被打斷,皺起眉頭,把信折好,收進胸口。「進來。」

  門打開,進來的是阿六,「爺!秀水村有消息傳來。」

  「什麼消息?」

  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鐘姑娘的母親被李大戶擄走,為保貞節,自盡了。」

  盧氏死了!那丫頭豈不是……

  一急,他無法思考,急急起身,「備馬。」

  什麼?在這當頭?四爺肯嗎?

  阿六一句話都還沒問出口,賀澧已經飛快離開書房,走幾步,發現阿六沒跟上來,他揚聲怒斥,「不想跟上嗎?」

  阿六苦著一張臉,他哪有膽子不跟上,只是……「爺,您不易容嗎?鐘姑娘認不得你的。」

  話說完,他低著頭,悶聲跟著出去,誰知才走到門口,頭上一陣風掠過,賀澧又回到屋子裡。

  不去了嗎?太好了!就說嘛,人都死了,爺回到秀水村也沒用,大事在即,無論如何爺都不該在這當頭離開京城,幸好爺的理智還在,阿六松口氣。

  可那口氣還在嘴巴裡呢,就聽見賀澧說——

  「去叫阿五過來,讓他把我的高低靴拿來。」

  什麼?還是要去?厚,如果四爺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傳來的,會不會剝下他一層皮啊?

  跪在墳前,鐘凌抱著弟弟,靜靜凝望著母親的新墳。

  這些日子渾渾噩噩,像作夢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覺得……累,她喊了鐘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著自己正虛弱,快來趕走自己的靈魂,可是她沒來,鐘子芳把她拋棄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復生,別再難過了,還是趕緊想想以後日子要怎麼過才打緊。」

  徐大娘在她耳邊嘮嘮叨叨說著,同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遍,聽得人好膩。

  這會兒又像爹死掉那時一樣,大房巴過來、二房巴過來,勸勸說說,全是要替他們家「作主」,鐘家三房還沒死絕呢,怎麼就要外人來替他們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沒力氣反駁,沒力氣耍痞。

  「城裡那間鋪子挺大的,要不,明兒個咱們就搬過去,免得你一個丫頭住,心驚膽顫的,要是再發生一次這種事,那還得了?」

  「徐家嫂子,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就算要撐腰、要搬家,也是我們鐘家的事,和徐家有什麼關系。」張氏不滿,嗆她幾句。

  「怎麼沒關系,阿芳是我們徐家的媳婦。」

  「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徐家什麼時候用八人大轎把我們家阿芳抬進門?媳婦‘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記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剛過世,徐家立刻翻臉不認人,否認這樁婚事,自己悔約就算了,還到處散播謠言,說我們家阿芳克父。現在我家小嬸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會又來一回,到處搬弄口舌,說咱們阿芳的命不好吧?」

  「鐘大嫂子,你可別胡言亂語,我們什麼時候毀約?現在整個秀水村誰不曉得我們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經交換庚帖,等服過喪就迎娶進門,阿芳可是我們家板上釘釘的媳婦,誰也別想搶。」

  「說得好,那也得等服過喪,父喪還沒服完呢,接下來還得服母喪,再快,阿芳嫁到你們徐家也是三年後的事,徐嫂子勢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會不會伍輝考上狀元郎,徐嫂子轉眼又不認這門親了?」

  「信口雌黃,徐家哪是這樣的門風!」

  「我瞧著恰恰就是!」兩人越吵越大聲,徐大娘心頭一急,扯住鐘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給大娘評評理,徐家可是這樣的人?」

  張氏冷笑,「徐家是不是這種人,阿芳心裡有成算呢,那鋪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門兒都沒有!」

  「不過是一個小伙計,什麼心血?!我家阿芳沒付月銀嗎?」

  兩人吵得熱烈,鐘凌一句都沒聽進去,徐大娘見她半句話不說,一個火大,用力推去,鐘凌毫無防備,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傷痕,她索性不跪了,就這樣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認真換來的就是一個屁。

  她干麼呀,好好躺著睡著,一路睡到二十歲,靈魂離開這個倒霉鬼不就成了嗎?拚什麼拚?汗水不值錢嗎?體力不值錢嗎?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誰負了自己,刷地,淚水翻飛。

  徐大娘不放過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說話啊,你給我說話!你今天給我把態度給擺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計你家的鐘家親戚,還是要我們徐家這門親?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個秀水村再找不到一個比咱們家伍輝更俊傑的人物,如果你決定選我們徐家,明兒個我們就搬進去,如果……」

  徐大娘還在說個沒完,鐘子靜卻再也聽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兩個拳頭握得死緊。

  「不要吵了,那鋪面、宅子登記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無關,和徐家人更無關,如果沒有鋪子當嫁妝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養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他轉過頭對上張氏,「大伯母,鋪子那邊全都住滿,沒多余的房間,您還是住在老家吧。」

  張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兒,居然就敢挺身當家了。

  「夠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鐘達覺得丟人,一把扯起張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離開了,還想蹲下身對鐘凌說幾句,可是鐘子靜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著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終還是摸摸鼻子走開。

  盧氏的墳前只剩下鐘凌和鐘子靜了,一個跪一個坐,胸口滿滿的全是說不出的傷痛。

  鐘凌沒說話,鐘子靜也沉默,兩人看著爹娘的墳,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澱。

  慢慢地,太陽落到山的那頭,暮色沾染,一點一點的黑游入,夜在兩人身上撒下一點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慟……

  漸漸地,月上樹梢頭,那點皎潔照不亮兩份沉重的心情。

  雙腳麻了,身子似被無形的巨石壓得無法喘息,消失的淚水終於誠實地滑落臉頰,鐘子靜干啞著嗓子,輕聲說:「姐姐,我怕。」

  鐘凌點點頭,她也怕,從前對未來的篤定被茫然、恐懼、無助取代。

  還以為衝過了瓶頸,就會迎來光明,卻沒想到還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本事衝破一道又一道的難關,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濃厚的罪惡感凌遲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取代鐘子芳而活著。

  「沒有爹、沒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靜怎麼辦?」

  他摟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載浮載沉,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在下一個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復他的問題,「是啊,怎麼辦?」

  很快地、很快下一個就要輪到阿靜,再下一個是賀澧,自己是最後一個,逃不開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點一點看著自己沒頂。

  「逃不開了嗎?」她低聲自問。

  鐘子靜仰頭,輕輕扯著離了魂似的鐘凌。「姐姐……」

  望著他斯文秀氣的臉龐,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開命運嗎?他是這麼好的孩子啊,怎麼可以死於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協,她不要服輸的啊,她認真相信努力就會改變,為什麼老天給她這樣的結局?

  她不服氣!真真是不服氣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緊拳頭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訴自己,再試一次吧!再試一次……

  就算明知道結局固定,就算明知道會再痛苦傷心,她都要再試一次,為阿靜!

  她一把拉起弟弟,說:「走,姐姐帶你逃,我們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讓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陣暈眩,她用力搖頭,想甩掉暈眩、甩掉那陣黑暗,她要再試一次,再試一次讓阿靜活下來!

  跌跌撞撞,她拉扯著弟弟往前跑,好幾次,她都要摔倒了,可憑著一股意氣,她不允許自己跌倒。

  阿靜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別人穩、站得比別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學,她要拚盡所有力氣,用盡所有二十一世紀的知識與力量,讓阿靜活過明年、後年、大後年。

  就算她死了!阿靜也要好好活下來!

  天全黑了,練武的人耳聰目明,老遠地,他看見阿芳的踉蹌身影。

  很傷心嗎?支持不住了嗎?幾次見她差點兒摔進道旁的溝裡,一顆心,高高提起。

  沒辦法了,他沒辦法只待在暗處看著她,沒辦法放任她傷心。吐一口長氣,像是作出什麼決定似的,他提起腳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兩道身影,心,揪得越緊。

  鐘凌低著頭快跑著,緊緊咬住那口氣不肯松掉,像是在對老天抗議似的,拳頭握得死緊,突然,鐘子靜指著前方大叫——

  「賀大哥!」

  賀澧?他回來了?平安無恙回來了?!

  猛然抬頭,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緊咬的牙關松了、緊握的拳頭開了,鐘凌提得高高的雙肩倏地垮下,他回來了……

  鐘凌手放開,鐘子靜急急朝賀澧跑去,撲進他懷裡。

  很幼稚的行為,終究是個孩子,鐘凌心裡這樣想著。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賀澧跑去,也撲進他懷裡。

  看著飛奔朝自己跑來的姐弟,賀澧張開雙臂,把他們收進自己懷裡。

  一路行來的惴惴不安被兩個小小的身體驅離,他收緊雙臂,將他們抱緊,聽著他們爭先恐後告著老天爺的狀。

  「二伯父和該死的李大戶害死我娘,他們不是人!」鐘子靜怒道。

  「為什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不公平!」鐘凌把自己縮在賀澧懷裡,汲取他的溫暖,溫熱她寒涼的心髒。

  「阿靜沒爹沒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們像貪婪蝗蟲,一一個個都想搶姐姐的唐軒。」

  「老天爺不講道義,祂應該對努力積極的人寬容,不應該對惡徒包容。」

  「阿靜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麼辦?」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靜離開我……」

  賀澧吐氣,眼睛濕濕的,他說:「不怕,有我!」

  溫暖在一瞬間湧入,所有的恐懼被他四個字驅逐,賀大哥說有他,兩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鐘凌笑了,明知道命蓮還沒放過他們,明知道如果老天爺一樣過分,賀澧的壽命不會比自己長,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強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贏,但,她要拚!
作者: event1144085    時間: 2016-10-23 03:49 PM

第十六章 用真心換秘密

  沒想過自己會像個孩子似的哭鬧不休,但鐘凌哭了,她在暮色中投入賀澧的懷抱,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恣意、任性,她放任自己無限制地宣泄負面情緒。

  從來,鐘凌都清楚,眼淚幫不了忙,悲傷無法改變現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她失去疼愛自己娘親,也因為她花下大把力氣,以為事情必有轉機,卻沒想到命運依舊轉動它一成不變的齒輪,結局依然掌握宿命的手裡,她,始終無能為力。

  深刻的挫敗感讓她恐懼,她絕望地認定,不管再多努力都沒有意義。

  像是催狂魔肆虐過,心,沉入地獄,冥冥之中,有人抽走她所有力氣,她像是被關進阿茲卡班監獄的囚犯,再看不到未來與希望。

  即使理智打出「阿靜」兩個字不斷提醒,即使她很清楚就算明知道結局是悲劇,也得拚搏一回,但她就是提不起勁兒,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全都爛透了,爛得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改變。

  直到看見賀澧,瞬間,陽光透過密布烏雲,在漆黑的心底透進些許光明,催狂魔被擊退,她又有了奮鬥的動力。

  於是哭也好、鬧也罷、告狀也沒關系,所有負面情緒盡情在他面前發泄,然後她又敢站在宿命面前向它叫囂。

  賀澧不是心理醫生,但他的傾聽對鐘凌很管用,淚水在他面前流盡、哀傷訴盡,他理解而同情的眼光讓她千瘡百孔的心髒恢復生機。

  夜深了,賀家大宅裡,鐘子靜不敵疲憊地沉沉入睡。

  鐘凌坐在床邊,輕輕撫摸他小小的臉龐,驚覺弟弟竟瘦了這樣多,他的圓臉凹了,眼睛底下出現一片黑暈,結實的手臂浮現青筋,衣服在他身上像套麻袋似的,他瘦得教人心疼。

  握上他的手,她滿心抱歉。

  自從知道娘親死去的消息後,日子過得渾噩,她忙著哀傷,忙著自怨自艾,忽略阿靜也承受多少心理壓力,他只是個孩子啊,她在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對阿靜不公平?

  該振作了!

  鐘凌仰頭朝天,倔強地抿緊雙唇,她拍拍自己的臉,企圖拍掉滿臉淚痕。

  再次鼓吹自己,不管未來怎樣,她都沒有權利不戰而降,她要再試、再拚搏、再盡心,她不能放棄肩上的責任,這回,她不是為鐘子芳,是為自己,因為阿靜是她的弟弟,即便將用罄她的性命她也要守護他的命運!

  恨恨地,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那裡的肉不見了,剩下松垮垮的一張皮。

  見她這樣,一直站在門口的賀澧衝上前,握住她發出疼痛警訊的右手。

  溫暖竄進腦袋,鐘凌松口,抬頭,觸見那雙教人安心的黑眸,輕輕一眨,淚水翻落,她以為早已經哭夠了,沒想到還遠遠不夠。

  賀澧的心像是被誰往裡頭添了把火似的,熊熊火焰燒灼著,痛得他跳腳。

  他再不顧男女之防,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下輕撫、一次次順過,他企圖撫去她心中的不平,企圖抹平她的委屈,但……

  他真不懂女人,原本還可以強作堅強的,突然一床暖被出現,她沒道理不窩進去,哭個盡興。

  她在哭,然而因為擔心吵醒弟弟,拚命壓抑啜泣。

  他心疼,但他也擔心吵醒阿靜,所以把所有的安慰之詞化成一句氣音。「噓……不哭,我回來了。」

  他不是天、不是神,沒有強大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力量,他連魔法棒要到哪裡買都不知道,但奇異地,鐘凌的淚水自動收住,她點點頭,沒說話,而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它說:「對啊,他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莫名其妙的信任像一個大籠子,把她的哀慟全數鎖進去。

  「我們出去談談,別吵了阿靜?」

  賀澧在她耳畔低語,暖暖的氣音,暖得她的耳垂染上紅暈,暖得她的蒼白臉頰浮上紅潤。

  她點點頭,幫弟弟把被子掖好,吹滅桌上燭火。

  賀澧拉起她的手,領著她慢慢走出房間。賀大娘已經入睡,廳裡只有一名婢女,看見少爺小姐進來,把煮好的熱姜茶放在桌上後便轉身退下。

  賀澧從懷裡掏出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殘淚,鐘凌不知道什麼時候兩人變得這麼熟,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矯情,不願意推開他的親昵,因為,她真的迫切想要這份溫馨。

  於是她乖順地讓他勾起自己的下巴,慢慢拭淨淚痕,他沒做過服侍人的事情,手勢動作都不及格,但她很享受。

  「好一點了嗎?」他說。

  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溫柔的聲音。鐘凌點點頭,任由心裡的球被幾十根針扎破,任由裡面的蜜汁滲出來,漬了她的五腑六髒。

  原來天地間有這種人,他可以什麼都不必做,只站在你身邊,就會讓你無緣由地感到被寵愛、被呵護,被一團幸福愉悅的氛圍給團團包圍住。

  賀澧把桌上的姜茶端起來,帶著強迫意味的目光望住她。

  九月的天氣,午時過後就會慢慢轉冷,在冷冽寒風中吹上大半天還能不生病?阿靜聽話,回到家裡,叫他洗澡就洗澡、叫他吃飯就吃飯,一大碗姜湯,眉頭不皺地仰頭就喝掉,標准的爺兒們,哪像她,除洗澡之外,吃飯、喝姜湯都不聽話,也不知她在和誰過不去,氣得他想拿根管子把姜湯往她肚子裡面灌。

  「喝掉!」他的口氣裡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

  鐘凌不喜歡這味道,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再生病,何況……對著那樣一雙深邃的目光,她沒有反抗能力。

  低下頭,她乖乖喝掉,一口接一口。

  賀澧坐到她面前,靜望她的臉,越望越氣,一把火又燒起來。

  他才離開幾個月,她竟有本事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想起潛山先生的描述,想她受了重傷又大病一場,想像她聽到鐘三嬸過世消息時痛不欲生的模樣……他恨不得親手將那群惡賊抓到手裡,一個個凌虐、一個個挫骨揚灰。

  他錯了,當初不應該放過鐘家二房,更不該誤以為李大戶丟了一大筆銀子便能夠從中學到教訓,若他別心存婦人之仁,一出手便斬草除根,哪還會出現今日之事?他自責不已。

  喝完姜茶,鐘凌抬眼,發現賀澧看著自己,眼裡有著她不理解的復雜情緒。不是要談談的嗎,怎麼半句話不說?當她是外星人有本事心電感應嗎?

  片刻,她想起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家伙,主動開口,「賀大哥,你怎麼突然回來?有事嗎?還是回來看干娘的?」

  這話真是問倒他了,他該怎麼說?因為聽說你出事,我便不顧大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京城裡情勢正緊張,肇陽布下的網慢慢收起,魏康生的賭坊被查出,御史的折子如雪片般往皇帝的案前飛,莊皇後、大皇子為求自保斷尾求生,自卸魏康生這只臂膀,也斷了這項財源。

  然而世道再現實不過,沒了進帳沒銀子,想要做什麼都掣肘難行,尤其是養進駐港縣山上那批軍隊。

  當初莊黨撒出大把銀子打通關節,占住那片山林地,好讓招募的新兵有個隱密的落腳處,否則私蓄兵馬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要命的罪。如今沒了銀子,銀糧供給不上,三萬士兵要吃要喝,再加上……他看一眼阿芳,想起四皇子口口聲聲的福星,微微地笑了。

  「不能回答嗎?不勉強的。」

  身為現代人的鐘凌很重視隱私權,誰都不能偷看她的手機、不能查她的Line,何況都說了是機密任務,哪有碰到人就說的道理。

  她豁達地在心裡替他解釋過了,但還是多少有些郁悶,自己的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他的這個謎、那個機密,又不是在塑造偶像明星。而說透了,他們本來就……不熟。

  不熟兩個字浮上,心裡一陣難受,她不曉得自己竟然這脆弱,居然不熟兩個字就能刺傷她,她病了!肯定,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只是路過秀水村,待會兒就走。」

  這話,說了比不說還教人難受。

  可……本來就是啊,自然是巧合,自然是運氣好,是剛好她需要情緒宣泄出口時,他出現罷了。

  他們沒什麼大關系,了不起是說得上話的普通朋友,他已經分享她的悲傷、傾聽她的憂郁,基於朋友交情,他做得夠多了,難不成她還能再貪心?貪心地希望他留下來,貪心地盼著他時刻待在自己身邊排憂解難,貪心地想讓他成為她的精神支柱,貪心地依賴上能夠依賴他的感覺。

  不行,這是錯的,貪婪的女人只能當壞女配,壞女配的下場都爛到爆,她已經夠不幸了,不需要再靠貪婪再把自己往地獄下一層打。

  強撐笑意、擺出驕傲,她在兩人當中築起一道牆,就算是說謊,她也要騙過自己。沒錯!她很厲害的,她可以獨立、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守護阿靜,即使他不在身邊,也行!

  她微妙的態度轉換,他發覺了;她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他也發現了。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他刻意向她靠近一點。

  「帶阿靜離開秀水村。」她想也不想便回答,然後為了宣示自己的獨立精神,再離他遠一咪咪。

  「你已經搬進井風城裡。」賀澧提醒。

  「不夠遠,要搬得更遠更遠。」她垂下頭,十根手指頭絞著青色裙子,像是誰在逼迫她似的。

  「為什麼?」

  「因為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爹娘走了,不久的將來阿靜……

  她猛地搖頭,不要!她不想負面的事、不低落、不悲觀,她該想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避開所有惡運。

  賀澧細細琢磨她的話,突然進京城那日,她對他說的話鮮明了起來。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掉,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裡,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

  「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難道是……一個大膽的念頭跳出來,賀澧抬頭,兩道灼灼目光對上鐘凌。

  那次阿芳進城賣地,在馬車上為了賭坊的事她與鐘三嬸杠上,那個時候她便心心念念想離開秀水村。她到街上擺攤、她買鋪子開店,她一步步改變鐘三嬸的固執,成功搬離秀水村,她所做的一切均是因為……

  她不只預知了他的死亡,也預知母親和弟弟的死亡?有可能,所以她才會這麼痛恨自己,因為早已預知的事,她還是讓它發生。她說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換言之接下來的是阿靜,她接下來要做的是防患未然,搬得更遠?

  他一點一點推敲,一層一層析剖,他推敲出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答案,如果他的答案成立,那麼她是如何預測未知之事?

  一道光閃過,腦子瞬間清明。

  回想起那日在山上,他和肇陽碰上刺客,鐘明好意相助卻惹禍上身,他們離開時,鐘明和鐘子芳父女倆分明已經斷氣……

  是,確定此事的不僅僅是自己,清風、阿五、肇陽,他們幾個都是身懷武藝之人,不至於連真死詐死都分辨不清。既然如此,她是怎麼死而復活的?她有著什麼奇遇,讓她能夠預知未來事?

  心裡一個激動,他握住她的手腕,溫柔的眼睛射出兩把刀子,想透視人似的。

  鐘凌被嚇到,凝眸回望,一堆奇怪念頭跳出來,他要帶她和阿靜遠離秀水村?他要幫助她移民?他有個秘密基地,進了那裡的人都會長命?他要……不管念頭多怪異,結論都是他要對她情義相挺。

  但……不是提醒過自己不能貪婪?怎麼到頭來她還是忍不住相信,有他,自己就有本事站得又直又穩。糟糕的想法、要不得的念頭,應該全力消滅刪除!再次,她用力把「獨立」兩個字刻在腦袋裡。

  賀澧的腦波無法與她接線,猜不出她混亂的念頭。

  他低聲問:「為什麼你知道我離開秀水村會死?為什麼你知道秀水村會讓阿靜不幸?當真只是因為作過惡夢?如果只是作夢,你怎麼敢說得斬釘截鐵、篤定確實?何況那日……你在山上遇害,明明已經沒有呼吸,為什麼能夠死而復活?」

  一句串過一句,他問得鐘凌心驚膽顫。他知道什麼?

  大眼睛對上他的深邃黑眸,心跳得很急,她咬緊雙唇,目不轉睛地回瞪他,一語不發。

  她不在談判桌上,但全身的細胞緊繃,腦袋出現的場景比前一刻更詭異。

  她想到滿清十大酷刑,想像著自己跪爬在塗滿油脂的鐵竿上,竿子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只要她一個不小心摔下去,馬上就有人可以吃巴BQ。

  鬼附身要被燒,那穿越呢?穿越這個詞兒比較摩登,會不會待遇好上一點點?比方……

  比方喝了麻沸散再去爬鐵竿,或者賞賜一件消防員的防火衣,再讓她去嘗試橫向搶孤?

  鐘凌越想越恐怖,下唇被自己咬出一圈深深的印子。

  他嚇到她了,賀澧明白。

  四目相對,兩人對峙,他期待她的真實答案,她卻期待著他放過自己,不再追根究底。

  望著她故作堅強、咬唇不語、兩顆眼珠子卻泛紅的模樣,看著她悄悄挪開椅子,一堵無形的牆在兩人中間豎起,他清楚她對自己的恐懼,清楚她想要逃卻逃不掉的喪氣,他苦苦一笑,自己在做什麼啊?

  她憑什麼相信他,又憑什麼要把秘密透露給他知道?他瞞騙她的事不會比她瞞得少,他在要求她對自己交心同時,又何嘗對她交心了?

  於是你看我、我望你,兩人眼中都帶著掙扎、猶豫,在僵持將近一刻鐘之後,賀澧作出重大決定。

  他長嘆氣,動手扯掉臉上偽裝的大胡子,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英俊臉龐。

  那是帥到無法自然天成,需要靠高明的整型醫生才能完成的零缺點五官,那是曾經在她夢中出現過很多次,讓她想把對方壓在床上做出人神共憤舉止的偶像,那是會讓女人尖叫、讓Gay咆哮、讓男人想撞牆的臉龐。

  天啊!天啊!天啊!誰能想得到,隱藏在一把大胡子下面的會是這樣一張臉?聖誕節還沒到,收到這麼貴重的禮物,會不會太折壽?

  「天……你、你……金賢重……穿、穿穿、越……」鐘凌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握住自己的脖子,差點喘不過氣。

  夭壽!她居然放著這樣一個好貨色在身邊走來走去沒下手,鐘凌,你真是有眼無珠。

  「誰是金賢重?」賀澧皺眉道。

  他不知道金賢重?所以他和韓國人沒關系?他不知道泡菜和整型?

  腦海裡的問號還是一大堆,但她發不出半個音節,因為不是每個人每天都可以不花錢就坐在偶像面前,還喝掉他一大杯美味可口的熱姜茶——惡心的味道瞬間變成美味可口,由此可知一起用餐的對像真的能刺激人類的味覺。

  見她久久不發一言,賀澧猜想,她震驚太過,於是不堅持她非開口不可,而她不說,便他來講,她不敢放心把秘密交付自己,那麼,就由他來開這個頭。

  「我不叫賀澧,我叫上官肇澧,是壽王世子,在我十歲那年……」

  他開講了,講上官肇澧的故事,從父親上官紹與當今皇帝這對堂兄弟之間的深厚情誼說起,再到父親被呂氏算計,納她為側妃,到母親被害,自己因為世子之位遭到追殺,全身傷痕累累,差點兒無法救活。

  他說自己摔入谷底,喪失記憶……在一連串悲慘事件之後,終得上天垂憐,他被義父賀非所救,清醒後,他失去記憶,賀非並不因此而嫌棄,反將他當成親生兒子教養,傳授一身高深功夫,最後舉家遷至秀水村。

  「義父救下我時,發現我身上有一塊玉佩,上頭刻著‘澧’字,因此義父為我取名賀澧。義母本姓喬,自小習醫,有人稱她為醫仙,她有一身高明醫術,但親生兒子卻身染怪病,她想盡辦法仍舊無法將兒子救回,兒子離世,她傷慟欲絕,瘋了。

  「我的出現安慰了她,她為我治傷,把全部的母愛灌注在我身上,在我身體漸漸復元的同時,她的心也慢慢痊愈。」

  干娘居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很難想像,干娘對他之慈愛、之關懷,再好的親生母親也就這樣了。

  果然上天垂憐,他的運氣非常好。

  他脫掉靴子,一高一低的靴子解釋了他的腿。

  「我們在山裡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五年,那是我人生中最輕松愜意的一段日子,直到呂氏發現我沒死,她是個細心的女人,一天沒找到我的屍體,便一天不敢放下心。」

  「她還能認出你?經過五年,你已經不是個孩子。」

  「認出我的是肇陽,我的臉和親生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何況我和肇陽從小就要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旁人認不出我,他肯定能。我失蹤那些年,肇陽和呂氏都四處尋我。」

  「後來呢?」

  「幾乎是見到肇陽的同時,遺失的記憶通通回來了,我記得自己是壽王的嫡子,記得自己的母親怎樣被呂氏害死,記得那年如何躲過追殺……

  「肇陽找到我時,正是他處境最艱困的那年,鋒芒初露,莊黨視他為太子的對手,幾次刺殺未果,手段一次比一次凶殘。肇陽自知沒有足夠的能力保我,他說:‘一旦與我為伍,你很可能陷入無止境的危機裡,我不能保障你的性命,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活下去。’這話聽起來無情,但我義無反顧地追隨他,因為我必須替父母親討回公道。

  「呂氏出自尚書府,呂尚書是莊黨人馬,且不說我與呂氏的恩怨,光是我投靠肇陽就等同與莊皇後為敵。當時我們的力量還不足以對抗皇後一派,和肇陽討論後,我選擇死遁,再一次‘死’於她派來的人馬。」

  「這次她相信你死了?」

  「對,義父知道我的身世後全力支持,義父易容,扮演殺手,親自往我身上捅個三、五刀,鮮血飛濺,死狀奇慘無比,有一群黑衣人當場見證我的死法。

  「但為了安全考量,他還是領著我與義母舉家遷移,搬到秀水村,從進村子第一天起,我就穿起高低靴、扮瘸子,再黏一把胡子遮住大半張臉,除了肇陽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是上官肇澧。

  「當時皇帝對莊黨相當倚重,莊皇後在朝堂上的勢力堪稱二皇帝,明知道他們暗地裡做了許多令人發指的事,我們卻無力撼動這棵大樹。」他嘆口氣,當年的辛酸回到心裡。

  鐘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光陰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他失笑,她安慰人的說法還真特殊。「怎麼講?」

  「第一:皇後與呂氏會老,你和四皇子會長大,會日漸茁壯。第二:樹大枝冗,莊黨早晚會讓你們抓到錯處,當年的四皇子只能孤軍奮鬥,後來多了你這個生力軍,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你們早晚會走出勝局。」

  她驕傲地朝他瞥去一眼,那個驕傲不知道是指——「瞧,我的分析力很強吧」,還是為他們即將來臨的勝利而感到光榮。

  他接著往下講,「你說對了,肇陽在明處,我在暗處,我們培養了自己的勢力,慢慢將莊黨背地裡的肮髒事,一點一滴透過各種方式暴露於皇帝跟前。

  「有些事,皇上可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些事,皇上可以因為當年舊恩,選擇視而不見,但一次兩次無數次,這些事像細針似的,一根根扎在皇帝心口上,總有一天會忍無可忍……」

  然後,他向鐘凌分析朝堂動向,他把那個「最高機密」對她說道,再不保留,並非他不知輕重,而是因為收網的時機到了,就算因此事情傳了出去,也不至於影響大局。

  這篇故事夠長,鐘凌耐心傾聽,慢慢消化他的劇情,最後一聲長嘆——唉,權貴就在你身邊,自己怎麼這麼不知不覺呢?

  「我的故事說完了。」

  鐘凌點點頭,望著他,他不說話,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她?做什麼?需要掌聲嗎?鐘凌會意,高舉兩手,拍拍拍。

  上官肇澧無奈,她這是不開竅還是刻意敷衍?但是很抱歉,他的故事不是可以被敷衍的。

  「我說完了,你呢?你的秘密是什麼?為什麼你能預知我的死亡?為什麼能……死而復生?」

  後面那四個字,把所有她能幻想出來的謊話一次性消滅。

  他想用自己的秘密交換她的,可她能換嗎?會不會聽完後,他把她當成妖孽「處理」?

  見她沉默,他耐住性子,誠摯說道:「阿芳對不起,我說謊了。」

  「什麼?!你剛才的故事是假的?」鐘凌松口氣,太棒了!她不必和他玩交換秘密的游戲。

  但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又聽見他說——

  「我不是路過秀水村,我是因為你才回來的,我雖然進京城,卻在你身邊埋下許多眼線,他們答應我,隨時把你的消息傳進京裡。」

  「眼線?」

  「對,劉爺爺是一個,我義母是一個,潛山先生、周大人、小春、小夏……他們都會把你的近況告訴我。我收到鐘三嬸遇害的消息時,非常擔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雖然不確定自己能做什麼,但我想,這時候你需要有人在身邊,聽你說、聽你哭、安慰你。阿芳,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

  話說完,他靜靜凝睇。

  金賢重的眼睛看著她,金賢重俊美無儔的臉龐對著她,金賢重的誠懇真摯全給了她,任何美麗的東西都會讓人放下戒心,她鐘凌也不例外。

  所以在猶豫又猶豫,躊躇又躊躇之後,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她決定交代出去了,只不過,如果他的表情不對,站著……逃得比較快。

  「接下來的話,很匪夷所思,也許你無法接受,也許你會驚得不知所措,不管是哪一種,我希望聽完之後如果你無法拿我當朋友,也別當我是敵人,因為不是我願意這樣的,我無心傷害任何人。重點是,如果無法改變命運的話,鐘子芳了不起活到二十歲,不會再多了。」

  她的潛台詞是,不必勞動您勇猛強健的雙手浪費時間去燒巫婆,就任由我自然滅亡吧!

  阿芳的結論迫害了他的心,讓他感覺窒息,誰說她會傷害人的?誰說他會拿她當敵人,又為什麼她「了不起活到二十歲」?

  上官肇澧握住她的手背,掌心縮緊,凝聲道:「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男子,沒那麼容易受到驚嚇,你說吧!」

  她不喜歡姜湯的,但還是捧起桌上的碗想仰頭喝光,好表現出壯士斷腕的豪情,不過對不起,姜湯喝完了,她只好放下碗,吞兩口口水,潤潤發干的喉嚨。

  「你說得對,在鐘明遇害那天,鐘子芳就死了,我不是鐘子芳,我的靈魂竊據鐘子芳的身體……」

  鐘凌大膽的跟個古人坦白自己的來歷,究竟對方有沒有辦法接受?而她極力守護的弟弟、想扭轉的命運,到底能不能成功跟命運搶下包含自己的幾條人命?

  母親死後,她離開秀水村這個傷心地,來到京城重新開始,可萬事起頭難,她又要如何混得風生水起?別錯過接下來的好戲,藍海系列《村花原來是個寶》下,再多說一個秘密,原來,在京城裡還即將有個大驚喜等著她……

  【待續】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64896.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